百米深的海水,即便是阳光也无法穿透,仅余下一片纯粹的漆黑。
而那具由精钢和秘银所打造,如同囚笼一般的铁棺,便这样沉入了深海之中。
冰冷的海水倒灌入铁棺之内,带着咸涩的触感。
铁棺内残留的氧气在极短的时间之内便消耗殆尽,紧随而来的便是因为缺氧而产生的,仿佛永无止境的窒息感,让铁棺之中的英格丽德痛苦异常。
与之一同降临的,还有那上百米深的海水所带来的,足以让寻常人鼓膜爆裂,脏器受损的高压环境,以及那因高压环境而产生的氮醉。
换做是寻常的普通人,在这样的环境下只需要几秒钟,便会因为五脏六腑破碎而亡。
而即便是英格丽德,在这种状况下也绝对无法长期维持……她想要试着挣扎自救,但秘银的镣铐贯穿了她的每一个骨骼关节,让英格丽德的所有超凡能力都被完全封锁,无法施展出来。
在窒息溺亡与高压的痛楚中挣扎了十数分钟后,英格丽德的心脏因为缺氧而缓缓停止了跳动。
超凡者的体魄固然异于常人,但她毕竟未曾突破传奇,没有完成生命本质的跃迁,依然处于「人类的范畴」——她的身体仍然遵循着人类肉身的基本规则,在氧气彻底断绝的情况下也依然会窒息而亡。
然而——
就在英格丽德心脏停跳,失去意识的下一个瞬间。
她的身体却又仿佛触电般地颤抖了一下,那失去了生机的心脏再次开始了跳动。
英格丽德的身体状态被重新回溯至了溺亡之前,而紧随其后一同归来的,便是那漆黑的深海、高压、还有窒息的苦痛。
……
即便是在诸多执行死刑的方式之中,在囚犯的口鼻上盖上毛巾倒水,让其因窒息而溺毙至死的水刑,这也是最为臭名昭著的酷刑之一。
然而,所谓的水刑,也仅仅只不过是需要经历一次的痛苦而已。
可是对于此刻的英格丽德而言,死亡却并非是解脱。
一旦溺死便会被回溯至死亡之前的时间节点复活,然后再度感受那深海中的窒息与高压,再死亡,再复活……无限循环。
她想要挣扎却逃不掉,而一死了之更是纯粹的奢望。
余下的,唯有那一次次循环往复的濒死体验,构筑成了绝望的漩涡。
……
如此的时间,不知道究竟持续了多久。
直到某一刻,那散落在铁棺周遭的金属链条,忽然又一次地绷紧。
在齿轮与机关的驱使之下,粗重的锁链拉动着那具铁棺,缓缓从深海的海床中被重新拉到了岸边。
“学姐,在深海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反反复复地体验那窒息濒死时的痛苦体验,百遍,千遍,乃至万遍……这样的经历,一定很不好受吧。”
漆黑的深海中并不存在的阳光透过铁棺的缝隙,再次将英格丽德的双眸所照亮。
紧接着,她便听到了少年那熟悉的声音。
只是,那道平日里听起来颇为温和,让人如沐春风的清澈声音,此刻却只让英格丽德感到陌生和残忍,如坠冰窟。
这位名为拉斯特的少年,就仿佛是一具披着人皮的机械……
因为那伪造出的人类外表显得太过于精致而栩栩如生,以至于从未有人真正知晓,那具躯壳之中究竟潜藏着怎样一颗虚无而麻木的心灵。
那是比夜更深的极黑,仿佛吞噬一切,就连光芒都无法逃逸的黑洞。
“所以说,我之前的那个提议,学姐考虑得如何了?”
听着拉斯特的问题,英格丽德却只是沙哑地开口。
“我在海里面……过去了多久?”
“我就知道学姐会问这个问题。”拉斯特微笑着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自己手腕间的机械怀表,然后将表盘向英格丽德展示:“正好过去了一整天,二十四小时整。”
“不过。”
他的话语微顿了一下。
拉斯特的视线透过铁棺的缝隙,在英格丽德那因被海水浸泡而显得格外苍白,略显疲惫与憔悴的容颜之上微微停留:“我想在学姐的主观感受当中,恐怕远不止二十四小时这么简单吧。”
英格丽德沉默。
她对此早已经有了猜测。
在没有窗户,看不见阳光的审讯室或是深海中,长期且高频次的刑罚和审问……很容易让受审讯的囚犯时间观念错乱,分不清日期和经历的时间。
也许在囚徒的主观感受中已经过去了一整天时间,但现实里才不过经历了两三个小时,亦或者是完全反过来。
在军部的刑讯与拷问教材里,有不少便是针对囚徒们错乱的时间观念所制定的审讯方法,身为曾经的监察厅厅长,英格丽德对此再是熟悉不过。
可即便如此——
当英格丽德明明感觉自己在深海中经历了好几个礼拜,甚至是数个月的折磨……
此刻,却被拉斯特告知实际上只过去了一整天之时,那巨大的落差还是让英格丽德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接受,心神动摇。
但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只是再次合上了眼睛。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
英格丽德轻声说:“不让我彻底屈服,成为只效忠于你自己一人的兵器,达到你的目的的话,你是一定不会罢休的吧。”
明明自己便是军部之中最优秀的审讯官,更是接受过最严苛的反审讯训练,但当此刻亲身面对拉斯特之时,英格丽德还是察觉到了心中难以言喻的无力感。
眼前这位名为拉斯特的少年,与她昔日在军部审讯局所曾经面对过的任何一位对手都不同——
邪教的狂信徒、久经沙场的精锐军人、由别国王室所豢养的死士……这些也都是无比刚硬的强者,心狠手辣的狠人,但他们都与拉斯特存在着本质性的差异。
很难想象,拉斯特究竟拥有着一段什么样的过往,才会铸就出这样一位不似人类的怪物。
但英格丽德还是向着拉斯特摇了摇头。
她的回答依旧是拒绝。
不愿再度回到过往那般黑暗的阴影里,作为杀戮的兵器、作为令人憎恶的黑手套而活。
英格丽德发自内心地厌恶着那个过去的自己,那个为了替母亲复仇而不择手段,满手血腥的自己。
她不会去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事情,因为彼时的英格丽德别无选择,但是与之相对应的——
在母亲的大仇得报之后,这世界上便再也没有了能够成为她掣肘的东西,即便是英格丽德自己的生命。
“唉,学姐您还真是冥顽不化。”
“该说不愧是军部最精锐的军人吗……换做是个意志力薄弱点的,恐怕只需要一两次便会心灵防线崩溃,梨花带雨地跪在地上求我放过她了吧。”
拉斯特叹了口气:“不过从一开始起,我也就做好了长线作战的准备。”
他再次伸手打了一个响指:“得罪了,学姐。”
“要是您回心转意的话,只需要您连续敲击三次铁棺的正面,我就会直接将你和铁棺一起拉起来,从苦海中得到救赎哦。”
锁链在礁石滩上被拖动的声音再次哗啦啦地响起。
而英格丽德还未来得及喘上一口气,便被那钢铁的锁链所牵动。
与厚重的铁棺一起,再次沉入了深海之中。
……
哗啦——
哗啦——
长久的混沌、溺亡的痛苦与挣扎之后。
英格丽德再一次从濒死与绝望的漩涡中被拉出,透过铁棺看到了那缕明媚的阳光。
“十三天,或者更准确一些来讲——是三百一十五个小时。”
这一次,还未曾等到拉斯特开口,英格丽德便用沙哑的嗓音主动出声。
她的脸庞上苍白无比,不带一丝血色,眉眼间尽是难以掩饰的疲倦与憔悴,原本精致的俏脸此刻却显得麻木而枯槁。
但英格丽德的眼眸中却依然闪烁着光:“我用心跳声计数,估算出了我每一次窒息而亡的存活周期大约是二十五分钟……”
“而我一共因窒息而溺毙身亡了七百五十六次。”
“如此,也就估算出了这一次被沉入海底的时间跨度。”
她轻声地说:“拉斯特,看来这一次你又输了。”
能够在那般窒息与濒死的痛苦中,依然清晰地计算出了自己所遭受刑罚的时间长短,尚且保留着清醒的神智……
如此,自然便说明着英格丽德始终未曾屈服。
“而且——”
她的话语微顿了一下:“你无数次地将我的身体从溺死的那一刻,回溯到了死亡前的状态——”
“这般直接涉及到了时间法则的回溯能力,在使用的时候,你也绝不会什么代价都不用付出,不是吗?”
「等价交换」,这是超凡世界所暗藏的规则。
再是强大诡谲,甚至涉及到了时空间的特殊能力,也绝不会毫无代价和负作用,能够无限制地发动。
一次次将自己从濒死的状态中回溯到了正常的身体状态——这近乎于让自己在某种概念上永生不死,成为了真正的不朽者。
而拉斯特使用了这般近乎于赖皮的超模技能,也必然要为此支付代价。
这是拉斯特所从未主动提起,但是却真实存在的变量,也是英格丽德在这场赌局和博弈上唯一的胜算——
这样在深海之中,于溺死和复生之间的绝望循环,并非能够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
在自己忍受窒息溺亡痛楚的同时,拉斯特也必然在为此支付着对等的代价。
而当拉斯特再也无法支付那般代价的时候,便也意味着自己赢了。
英格丽德能够坦然赴死,而不用向对方的野心屈服。
“该说学姐不愧是学姐吗,在传奇之下,您已经立足在了超凡世界的顶点,对这些隐性的力量规则了如指掌。”
“哪怕是身处那样绝望的深海和痛苦中,哪怕是遭遇了此前从未听闻过的时空类技能,却依然能迅速地镇定下来,猜到大致的端倪。”
仿佛是为了印证英格丽德的推断一般,拉斯特那好听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如您所说,我的「时光回溯」确实存在着限制,并非是能够无限使用的技能。”
“魔力和精神力的消耗只是少数——毕竟学姐你只是在海水中窒息而亡,全身上下的身体器官都未曾受创,相比于那些身受重伤甚至缺胳膊少腿的情况,回溯起来无疑要简单许多。”
“我所真正需要支付的代价,是每一次对您使用回溯之时,都必须将这段回溯周期内您所经历的一切,我自己也同样亲身经历、感受、体验一遍。”
拉斯特的话语很漠然。
“将您因窒息,而逐渐在二十五分钟内溺亡,一点点走向死亡的濒死体验——都压缩在极短极短的刹那,然后由我本人再次身临其境般地重新经历一遍。”
“这便是对他人发动「时光回溯」的代价。”
将我濒死时的所有痛苦,都压缩在一刹那间再次体验?
闻言,铁棺中的英格丽德不由微微一怔。
哪怕是将那些痛苦的窒息经历,濒死的感受分散在大约半个小时内,那也是足以让一位久经沙场的铁血军人痛不欲生跪地求饶的折磨。
在那般痛苦的折磨之下,「死亡」本身反而成为了一种解脱。
英格丽德自己,也是靠着那曾经无数次使用「阴铁」,在战斗中濒临死亡的经验,以及贫苦出身所铸就的艰苦卓绝的心性和坚韧,方才勉强支撑了下来,未曾屈服。
不是她不怕痛,而是因为吃过更多的苦,所以更能忍耐折磨与痛楚。
在这一点上,英格丽德自问,哪怕是军部的其他高层,也绝无法与自己相提并论。
但是——拉斯特却说,自己每一次回溯的代价,都是在一刹那间,亲身感受到了自己完整的濒死体验?
将半个小时的死亡经历压缩到两万分之一的一秒钟之内,便也意味着那痛苦的程度,也足足被提升了数十乃至上百倍……
这怎么可能?
“坦白来讲,我其实早就猜到了收服学姐你的工作……应当不会那么顺利。”
拉斯特透过铁棺的缝隙,与其中的英格丽德相对视。
少年的面容依旧平静,漆黑的眸子清澈透亮,一点也不像是刚刚经历了与自己相似的,却因为被压缩而强化上十倍百倍的溺亡痛苦……让她不由有些怀疑是拉斯特在欺骗自己。
但直觉却又在告诉英格丽德,拉斯特并没有说谎。
「时光回溯」,如此耍赖的能力……也唯有拉斯特所说的这般,才是与如此强大能力,与那来自于命运的馈赠相匹配的价格。
“我知道,虽然出身寒门,起于微末——”
“但是学姐你,却像是一只孤独而骄傲的鹰。”
“明明缺乏各种资源和人脉,明明与其他同龄人相比起步便不公平……但学姐你却从未怨恨过命运的不公。”
“你更是从未主动投靠过任何一个贵族派系,或是向那些富有的教授,院长们开口,索取额外的帮助与扶持……即便你知道有许多人都在等待着你向他们开口。”
“有无数大人物对这个向你投资,将你拉拢入自己派系的机会求而不得。”
“但是你的骨子里,便是这样一只骄傲的鹰,不愿向任何人低头——”
“若非如此,你又怎么可能以那样寒微的出身,不依赖任何人的扶持,一步步走到了监察厅长的位置。”
拉斯特的话语微顿了一下:“你愿意成为守墓者的黑手套,是为了替母亲复仇。”
“但实际上在你的心里,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成为你的主人,更没人有资格去审判你。”
“所以你未曾和守墓者一同撤离帝国,也不愿听从希尔缇娜的话,跟她回去接受帝国律法的审判。”
“守墓者没资格、格兰威尔帝国、繁星大学没资格……”
“而我——”
他笑了笑:“也同样没有资格。”
“可是偏偏,我所看上的,正是学姐你的这份骄傲。”
“如苍茫雪山上,那睥睨众生的雄鹰一般的孤傲。”
拉斯特的视线微动,望向了某个遥远的方向:“学姐,你知道吗?”
“在我的故乡,有一个生活在雪原与雪山之间,以狩猎为生的民族。”
“那个民族里的猎手们,为了方便在茫茫的雪原间狩猎,会驯服一只猎鹰作为自己的同伴,协助自己一同狩猎。”
“但是鹰的生性凶猛,桀骜不驯——要想驯化掉鹰的野性,让其认下猎人作为主人,便必须使用一种特殊的驯养方法,那个民族将其称为「熬鹰」。”
拉斯特的目光悠远:“所谓的熬鹰,便是通过不让猎鹰睡觉,逐渐消磨掉鹰那份桀骜不驯的野性,最终让其能够如臂指使地听从主人的使唤。”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技巧和耐心,通常需要持续一周甚至半个月之久。”
“在此期间,猎手与鹰都需要不眠不休,这是一场人与鹰的意志较量,不分昼夜,直到鹰的意志崩溃,变得温顺向猎人臣服……而倘若猎人在「熬鹰」的过程中先于鹰睡着,那么此前的一切努力便都将功亏一篑。”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而我想做的,便是用「熬鹰」的方式……”
“去征服,学姐你这只骄傲的鹰。”
拉斯特再次打了一个响指:“既然学姐你已经掌握了自己计量时间的方法,那我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了。”
“这一次……”
他轻笑了一下。
“是三个月。”
铁链滚动,将囚禁着英格丽德的铁棺,又一次地向着深海之中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