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砂录 第134章 坠梦湖（二）

湖水包裹住身体，迫不得已感受水流微凉地顺着四肢百骸侵入体内，最终在脑内汇集成旋风一般的低啸。

向沉烟的手心似乎划过类似于指尖的触感，她下意识想要抓住，却抓了个空。

她的意识正逐渐变白，灵魂变得轻飘飘没了重量，水的浮力转而又把她缓缓拖起，意识里的白雾反之越发浓厚，思绪也变得模糊，模糊到她连自己是谁都快要看不清楚。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头好像又从水面露了出来。

她试图想要翻个身游到岸边，可惊讶地发现她对身体的知觉不知何故竟被削减到近乎为零。

她甚至找不到自己的五官在哪里，好在周围的灵气十分充盈，借着这股力量，她可以轻松感知并具化周围的景象。

这是和陆无还一样的能力吗？

她隐隐约约思索着，大雾仍旧在意识里乱窜。

陆无还……

那么陆无还是谁呢？

是谁呢……

是在思考吗，我在思考什么吗？

……

湖水岸，沈唤一把拽住巫堇的衣襟，似乎已经忘了眼前这个人随时可以把他杀死。

“你把她弄哪里去了？！”

巫堇不屑地将他的手推开，一边面无表情地整理自己衣服，一边冷声道：“我只是助她取回她丢失的东西。”

“你可有没有问过她愿不愿意！”沈唤眼底怒意不减。

巫堇冷嗤：“她愿不愿意又如何，那本就是她的使命。”

“你……”

“她已经入了坠梦湖，接下来只能靠她自己走出来，你我都奈何不得。”巫堇眼底的荆棘肆意蔓延，一边刺痛着他的灵魂一边又撕开他按捺心底的狂喜，“你如果担心，大可学刚才那人一并跳下去，我不拦着。”

沈唤咬牙瞪他，思索片刻，毅然决然朝湖边走去。

然而未等他跳，巫堇又在他身后施然开口：“但我想提醒你一句，跳进坠梦湖，就要承受你生生世世所有轮回命数，凡人之躯难以承担，就此堕入疯魔你也不担心？”

沈唤脚步一顿。

“沈唤。”沅雪迟跑去拉住沈唤手臂，“不要冒险，我看得出来他现在对沉烟并没有恶意。”

“可是姐姐她……”沈唤急得又要说些什么。

沅雪迟摇了摇头，转而质问巫堇：“那我们又如何确定沉烟他们是绝对安全的？”

巫堇不语，抬起衣袖对着湖面轻轻一挥，湖面的水汽徐徐汇聚，竟在半空展开一面投影。

“这是……莲花？”

投影里，一朵红莲正静静盛开在一汪池水的中央随风摇曳。

……

我是谁呢？

那朵红莲像是刚刚才拥有了神识，懵懵懂懂地思考着自己存在的意义。

周围都是温柔的池水，水面上散发着七彩斑斓的光晕，一只蜻蜓落在莲瓣上，停驻片刻再次飞走，扰得莲花轻轻摇晃起来。

池塘外是绿茵的青草地，繁茂生长着无数奇花异草，轻盈的云彩距离地面很近，顺着风势向同一个方向漂流远去，或落了些氤氲下来，在湖面上展开一团烟白。

原本以为这里是片无人之境，不料茂密蒿草中突然发出窸窣异响。

一阵颤动之后，蒿草后面突然钻出一个人影。

那是个男人，身形高大而匀称，皮肤被太阳晒出微黄麦色，穿一身麻衣，肩披草笠，脚蹬一双草鞋，手执曲木杖，一步一步走到池塘边。

“他在干什么？”红莲一直关注着这个人，看他蹲下身来聚精会神地在地上翻找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眼睛忽然一亮，从地上拔起一棵开着红花的草，拿到眼前观察，深邃的眼窝里蒙着一层笑意，竟带着些慈悲的意味。

不过红莲认得那草，在这池塘边上陪着她生活了不知多少年。

一众花草当中，就属她的脾气最烈，毒性最怪。

好巧不巧，那男人突然抓起草就往嘴里塞。

“她有毒的！”红莲突然说出了话，连她自己也吓一跳。

男人手上的动作一顿，抬起头循声朝池塘望去，眼神充满疑惑。

“我是说，那棵草有毒。”红莲以为他没听清，壮着胆子又说了一遍。

男人目光终于锁定了红莲，他起身将草收进怀里，迈开步子踩着草丛间隙的泥土地一步一步向池塘靠近。

“我第一次遇到会说话的莲花。”男人眼底并没有多少惊奇，他的表情就像是孩子突然发现了新事物一般，好奇却不觉得离奇。

“你能放了她吗？她真的有毒，吃了可能会变傻。”红莲再次恳求他。

男人笑了起来，把那棵草从衣服里又拿了出来，俯身在地上重新栽种好：“这样可以了吗？”

“多谢。”红莲摇动了一下身体。

那男人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反而就地坐了下来，和她聊起了天。

“你在蓬莱多久了？”男人伸手轻轻拨了拨水面，“瑶池里莲花并不少，怎么只有你生出了神识？”

红莲想摇头，但是发现自己勉强当作头的莲花摇不动，只能晃了晃莲杆：“蓬莱……瑶池……是说我住的地方吗？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已经在这里活了很久很久。”

“你呢？你从哪里来？”红莲问道。

男人手指西方：“我从姜水来。”

“姜水？那是哪里？”

男人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大约超出了红莲的认知范围，于是又改口道：“是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多远？”

“我从那里徒步走到这里，花了我半年的时间。”

“这么远。”红莲陷入沉思，“是姜水不好吗？这么远也要到这里。”

男人摇摇头：“姜水很好，我很喜欢那里，那里的山川河流蔚为壮观，我的同胞们每天都过得很开心，大家一起劳作，一起生活，每一天都充满了希望。”

这样的话让红莲的心绪有些飘飘然，她不理解男人口中的山川河流，生活劳作，但是听得出他热爱姜水的一切和姜水的生活，以及他提起时脸上就会露出笑容的同胞。

可是她哪里都没去过，也哪里都去不了。

她有些懊丧，以至于男人自顾自说了好久她都没有接话。

“你怎么了？”男人察觉到红莲的沉默。

红莲浅浅说道：“我在思考你说的话，和姜水的大家，但我好像，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想。”

男人低头凝望着红莲挂着露珠的鲜艳莲瓣，良久他笑着问道：“你想和我一起回姜水吗？”

“我？”红莲感到吃惊，“我可以？”

“只要你愿意。”男人的笑容像这瑶池水一般拂过红莲并不存在的心脏。

“我……”她犹豫了片刻，最终对外界的好奇让她下定了决心。

她将自己红莲的一瓣褪下，借着风递到男人手里：“我愿意跟你回去。”

男人伸手稳稳接过莲瓣，上面晶莹的露珠映着他俊郎硬挺的面容，和深邃眼窝里止也止不住的温柔笑意。

他点点头：“那明日我再来这里，我将带你一起回去。”

“好。”

不过只言片语的约定，却给红莲一成不变的枯燥生活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涟漪。

未来终究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