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听这一问,知道郑婆子是要听奉承话,说些上进的话出去便安她的心也好,可又怕她当了真,沉吟得会儿,还是把实话说了:“我父母家人在这儿,离了这儿山长水远的,就回不来了。”
她说的是一片本心所出,郑婆子听了却“哧”笑一声:“当了丫头了还有甚个父母家人,将你卖断了,还指望你能回去不成?就是隔得远,你的日子才好呢,这会儿不懂,往后就明白了。”一面说一面摇头,笑她有些痴气。
买进府来的丫头都有这一遭,一年二年还念着父母,三年四年就能想着自个儿了,一辈子由着爹娘喝血,一文钱攒不下来,到了出嫁年纪府里配了小厮,叫丈夫打怕了,才不敢再补贴娘家。
“我娘说了,要赎我的。”想着秋娘一直跟到村外,想到喜子眼睛亮晶晶的叫她姐姐,想到石头爹不言不语的给她扯了花布回来,一家子吃粥也比在这儿看人脸色吃干饭要强。
郑婆子正炒酱丁,剥好的豆子豆干跟肉丁笋丁一道拿大酱熬,熬得满屋子香气,筷子挟一个出来尝味儿,怕自家口咸了,让石桂来吃,看着她尝味儿又道:“哪个进来不这么说,太太身边的豆蔻,说着要赎身回去嫁人的,太太也都应下了,嫁妆早二年就备起来了,如今怎么着?还不是当了姨娘。”
石桂叫笋丁烫个正着,卷着舌头舔舐,还想探听,郑婆子却不再说了,她既打定主意要回去,便得带上两个帮手,厨房自来就是纷争口角多的地方,几年没回去,早就换了领头的,不带上一双眼睛耳朵,怎么立得足。
石桂这会儿后悔起拜了干亲来,要是早两个月就来人,她也不会拜这个干娘,如今倒成了亲,若是她要走,自家不跟着也不行了。
葡萄送个水的功夫,到酱熬好了也还没回来,郑婆子把这酱装在大碗里头,顶上再扣一个碗,上面罩上竹编的罩子,啧啧两声:“你看看她,那才是上进的。”
葡萄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回来,转着手腕上的细银镯子,见着石桂得意的瞥她一眼:“这是春燕姐姐赏的,说是谢你跑腿儿替她买红糖。”
打开来一看,也是一只细银镯子,石桂还没说话,葡萄就已经显摆起她腕上那一只来,银子也分粗细,粗银不过是带点儿银色,作不得价,春燕给的这一只却是细银的,上头还刻了两朵缠枝花,七八钱银子的手镯,加上工费总要一两。
石桂把这镯子收到小匣子里,洗脚上了床,怪道郑婆子说前程,大丫头手里就能随意给这些东西,光是这个银镯子要按着月钱算,她得十个月才能得着一只,这一只镯子,就能抵她五分之一的身价银子了。
夜里葡萄翻来翻去只睡不着,敲敲床板问石桂睡了没有,石桂自也睡不着觉,咬着手指头出神,陈娘子那儿还没信送过来,只盼着能见一见秋娘,。
才回了葡萄一句,她便张开嘴说个不休:“你是没瞧见,那些个东西真是见都没见过的!”她一面神往,一面又扁了嘴儿:“春燕姐姐也是丫头,看她那个派头,说吃饭,干娘就费这许多劲头整治那么些菜,说要睡,还得给她拉帘铺被,淡竹石菊两个身上穿的,是老宅头的发的,都算不上好。”
石菊为着石桂也姓石,一个石菊一个石桂,倒似配对好的,自家觉着同她有缘,倒更亲近了她,石桂听她说了缘由面上一红:“又吃又拿,不过回了一盒子糖,难为春燕姐姐记着。”
石菊点点她的鼻子:“哪个不是又吃又拿,正经自个儿回记的,有几个?”
两个坐在廊下说话,让葡萄看在眼里,回去便拿眼儿刮了她:“便有人嘴上说得巧,背后使刀子,当着我说想回家去,怎么的又去献殷勤?”
石桂懒怠理她,昨儿托了孔娘子去陈娘子家里走一遭问问信儿,问问石头爹的腰伤好了没有,葡萄再挑火,她也不搭茬,葡萄讨了个没趣儿,骂她一句闷葫芦肚里憋坏,再不肯会她,连送饭的差事也抢了去。
石桂由得她去,不往春燕那儿去,还有跟过来的几个婆子,才上山来住不习惯,替她们跑腿打下手,也有进帐,闲时还爱说些老宅里头的事,听了许多规矩,这才知道别苑里果然是个清净地方
了。
她腿脚快干活不抱怨,那些个婆子便喜欢同她说道,买上澡豆也能均出一分给她,还告诉她:“似你这样的年纪才正好,我看那一个就是年岁大了,再进府里也没个好前程。”
好前程就是往主子跟前侍候,石桂这才知道便是回了老宅,也得去管教嬷嬷那里学规矩,规矩学得全了,这才能进园里当差。
石桂还抱着希望,若是郑婆子只带一个人回去,葡萄岂不是正正好,她心里愿意,跟着郑婆子又久,年纪又大些能帮手的地方更多,怎么看都是个好人选,回去便把知道的事都告诉了葡萄。
葡萄看着她将信将疑,石桂忍着气开口:“我是想回家的,卖我出来是日子过不下去,爹娘还想把我赎回去。”
葡萄鼻子里头哼哼一声出来,她再不信卖出来的女儿还能赎回家去,都卖出来了,还能落什么好,可石桂要是自家不上进,可不把她给显出来了,也拿些甜话哄了石桂:“你放心,我必给你说情的,你家里甚个时候来人?”
陈娘子还带信过来,这一道道的转手,就怕没转到秋娘耳朵里,话都没转到,更别提东西了,她给喜子做的小衣裳,给石头爹做的护腰,还有给秋娘做的鞋子,攒下这些来,也不知道甚时候能给家人带去。
葡萄看触着她的心肠,知道她心里还念着家人,连声宽慰了她:“你也别急,又是山又是水的,便转过信去也晚了,你先攒起来,说不准就能把你赎身的银子给攒出来!”
山上夜里还是冷,春燕的屋里要起炭盆,两个端了炭盆给她添炭,回来的路上隔一段点一盏灯,廊上风一灌,紧着衣裳还是鼻头泛红,春燕看她们两个冻得很,皱了眉头,第二日就告诉了高升家的,下午便传了信出来,说给东院这边的人都再做一套冬衣。
分派到西院的便唉声叹气,却没可抱怨处,叶氏的嫁妆就不知道翻了甘氏几倍去,连来的丫头都手上都捏着这些个银子,各处要添要补,都没走王管事那儿的帐,自家叫了人采买,沾都不叫王管事沾一下。
石桂去了几回,看春燕拿着小册子,细竹笔儿沾了墨,写了冬衣两个字,又记上数目,写得工工整整,石桂难得多看了几眼,□□燕抬头瞧见了:“怎的?你也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