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心动念不过一瞬,跟着就又想起母亲来,她自个儿留下了,母亲怎么办?叶文心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一枚华胜雕得再精美,她想的也还是亲娘,收了心思,换下愁容,真个把这个年往热闹里过。
年里事多,叶家正经的主子在,便也跟扬州一般过年,掸尘扫屋刷墙的活计是叶家回金陵之前就已经办好的,省却这一桩,旁的却不能省,剪窗花拌年菜做灶糖,供着祖宗牌位的祠堂也得重新再洒扫一回,把里头的祭器请出来。
院子里头摆出长案天地桌,给天地上密供,香婆苹果糖煎年糕,厨房里拌得十三样什锦菜,再有猪肉馒头,石榴果元宝蛋,五彩的天官赐福马扎出来供上,摆上香烛线香筒再加一个香炉,攒心盒里盛上五谷,求来年家族兴旺。
家宅之中井台马棚灶下都要灶,酒一杯年糕果子摆一碟,门上再挂上“天恩春浩荡,文治日光华”的桃符,里里外外就算预备着过年了。好
外头忙乱,里头除了吃用玩物更些,叶文心的日子还是一样的过,裴姑姑的课也不曾停,她说上半日话,叶文心听过了,便也不问她记住多少,只让房里的丫头教她梳头穿衣。
自打落地起,叶家两个只怕就没自个儿穿过大衣裳,裴姑姑点点头:“也只进去头一个两月里还须自个儿打点,越是往后,侍候的人越是多,开春衣裳厚,姑娘可不能穿错了。”
首饰也是一样的,选秀的议程来了,既是选官家女,便跟民女又不相同,许她们带自家的衣裳首饰的,叶家预备了几只箱子,由着裴姑姑来挑拣,倒没有出格的,里头那些相富丽华贵嵌着金缀着银的都叫她挑了出来:“先帝时宫里的娘娘们也没敢这样穿的。”
说了这一句,冯嬷嬷脸上一红,她自然是想着怎么富贵怎么好,何况时人崇金,官家夫人小姐出来,头上一套十三厢的金首饰,加起来总有十七八两重,叶文心若只带着一对花钗也显得太薄了些。”
石桂给她端上点心,叶文心喝一口三清茶,指一指书册:“哪里能想到,会这许多冤事呢。”这个写话本子的吕仙,自跟着当过师爷,见识了白塔记中人间惨案之后,便立志游山访水,把这些无人知道的事,都用一只笔记下来,传播给世人知道。
石桂看一回便笑了:“姑娘养在深闺,这些自不知道,人性本善还是本恶,两个圣人都没吵出结果来,哪里是我们能一言蔽之的。”
叶文心长叹一声,把书搁起来:“古之人诚不欺我,原只当这些是俗之又俗的东西,哪知道耳不闻恶声,人倒越发脆起来。”
“要么说疾风知劲草呢。”石桂说得这话,叶文心方才一笑,甫一知道父亲有了这个打算,于她便是天塌地陷,见着这些惨事,虽也唏嘘,却也想着非一家事,叹出一声,倒觉得立身在自身,不在旁人,越发跟裴姑姑走得近了。
到得除夕这一日,叶文心接着叶家来信,这些信自来是叶益清写的,冯嬷嬷却道:“太太身子好了许多,已经能拿笔写信了,专寄了给姑娘,让姑娘安心进宫,没两月也就回去了。”
字迹确是沈氏的字迹,可叶文心一看就知不是沈氏写的,她拆了信,当着冯嬷嬷的面念了一声佛:“到底是菩萨保佑,母亲的病总算大安了。”
冯嬷嬷也跟着笑起来:“这是好兆头呢,姑娘进宫必是平平安安的。”这信她催了许多回,不见着信小祖宗总要闹幺蛾子,见了信总算能够好好听话,先送了宫再说。
叶文心待人走了,又把那信重看一回,让石桂点了灯,对着灯罩,一眼还没看完,眼泪就先滚落下来,石桂兀自不解:“姑娘怎么了,原不是盼着来信,怎么送了信来,反倒落泪。”
叶文心把那张薄纸抛出去,扔给石桂看:“母亲久病不愈,这字儿倒写得四平八稳,连一横一竖都是方方正正的呢。”
她一面说一面揪着襟口,字是沈氏的字,写的人却不是沈氏,石桂一怔,拿过来看了,连大小都似是按着尺来写的,一笔簪花小楷,写得工工整整,都能上碑作帖了。
石桂把信收起来,叠好了又收进叶文心的宝匣之中:“姑娘,也不必太伤心了。”
叶文心越是哭,眼泪就越是流得少了,半晌拿绢子抹了泪:“我不伤心,从此之后,我便只有母亲弟弟两个亲人。”
越是想要日子过得慢,日子就越是飞快过去了,除夕当夜还放了烟火,送春盘咬春,点星灯为祭,院子里连着放了几天的烟火,吃烧肉鸭子喝梨花浇酒。
叶文心看着是因为沈氏来信越发松快了,连面上的笑影都多了,谈起进宫半个不字也不说,不独裴姑姑,连院里的丫头都得了好好些个赏赐,冯嬷嬷的笑意也跟着多起来,把石桂叫了去:“你是个好的,我心里知道。”
一面说一面给了石桂一只金打的花簪:“你这会儿还用不上,等年纪长了,自然就用得上了。”过个三四年再戴,谁也不会知道是冯嬷嬷给的。
叶文心当着人面,好似又变回了叶家那个千宠万娇的大姑娘,只石桂知道她背着人的时候,能一整天坐着,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了。
她原来是带着露水的嫩竹,此时面上似敷了一层冰霜,原来眉眼温润似氤氲着雾气,此时似好似那一团雾气都凝成了冰,抬眉动眼便显得锋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