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参童子。”画家又重复了一遍。
“东山狐族,能带这种宝贝过来?”
云子良连忙反问道。
赵无崖则插话道:“那算宝贝吗?就是山里蹦跶的人参精怪呗,我寻龙路上都见过好几次。”
“你在哪儿见过?”云子良回过头询问。
“就咱们荆川府的荆山,那人参精,通体雪白,跟胖娃娃似的,还系个肚兜,脑袋上顶两片叶子,漫山遍野的跑。”
赵无崖这人,表演欲极强,一边说,还一边手舞足蹈的给云子良比划,把老云给气的,问道:“崖子,你瞧见人参童子,是不是全身泛白?一张胖脸上,虽然有五官,但是眼眉不怎么清晰?”
“没错啊,不都长这样吗?”赵无崖呆愣的应道。
“放屁,你见过的人参精怪,和红参童子连颜色都不一样,一个全身泛白,一个颜色红彤……”
“那我刷层红漆呗,不就是肤色不一样吗?”赵无崖的嘴又欠起来了。
“我……”云子良忍不了,脱了鞋板,就要对着赵无崖的脑门开捶。
赵无崖则头一低,成了“无崖禅师”,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见崖子变身了,云子良忍不了也得忍,人家是无崖禅,道士打无崖禅——往小了说,他们不是同一师门,论渊源也打不着人家;往大了说,这一鞋板子下去,会加深道、佛两门的矛盾,
他只好收了鞋板,要继续与画家说话。
“库、库、库!”
一阵憋笑的声音,从赵无崖那儿传了出来,云子良猛的回头,发现崖子这小子在狂笑,当即便明白了过来:“崖子,你在装无崖禅师,逃你师祖爷爷的打?”
他这次也不用鞋板了,抽出了皮带,追着赵无崖一顿抽。
“师祖爷爷,我下次不演了,真不演了……”
周玄一旁瞧得直乐,笑着说:“崖子,你要能憋住笑,说不定还真给瞒天过海了。”
又嘴欠,又不能憋笑,崖不挨打谁挨打。
云子良揍完了赵无崖后,才训斥道:“我给你说清楚喽,你那叫人参精怪,东山狐族的那个,叫红参童子,他俩就不是一种东西。”
“那有啥区别?哪个价值高些?”周玄也问。
云子良说:“人参精怪与那红参童子,就好有一比,一个是家里种的水萝卜,一个是山谷里修行得道的千年参王,前者几个铜板买一箩筐,后者有价无市,万金易得,参王不可求。”
他又补充道:“红参童子,只有东关府的那片白山黑土之中,才能孕育得出来,是天下山珍之王,上品中的上品。”
“那这劳什子的童子,到底是啥呢?”周玄打破砂锅问到底。
“归根结底呢,确实也是人参。”云子良说道。
周玄:“……”
赵无崖:“……”
合着云子良说了大半天,又给绕回来,都是人参,那还是皮肤的区别嘛。
“来路不一样。”
云子良细细的掰扯了起来,说道:“东关府的黑土地肥沃,山多是老山,灵气浓郁自然不用多说,特产一种红参,红参吸取山灵地精之气,多数都能开出灵智,成了精怪,
但是,这些红参精怪,精气太足,日夜吸收天精地华,精气便会溢出,被山风一刮,精气便会在白山之中飘荡,
一两只红参的精怪精气,自然不足道哉,但千只万只,若是凝到了一块,便能形成一尊红参童子。”
“这红参童子,极难捕获,若是有幸捕到了一只,效用无穷。”
“有何效用?”周玄又问。
“生死人、肉白骨……躯体不管如何残破、只用将童子精气凝在躯体之上,便能修复,魂魄若有残缺,也能用此法修复。”
云子良讲得红光满面,说道:“傩神掌握的宿命法则之中,有一道境界,便叫「替死」,这红参童子的效用,那便是「原地转生」。”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老云你这么激动。”
周玄说道:“有了这红参童子,便能修复你的躯体,让你重回九炷香?”
“重回九炷香,怕是没有那么容易,但是……坐八望九,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简单,我去领了狐族送过来的礼,给你补补身体。”周玄话语中的“补”字,是个动词。
云子良的身躯残破得不像样子,“补”那是真的“补”,缝缝补补的补。
周玄一语道出真相,云子良倒还矜持上了,挤眉弄眼,拖长了音调:“那不太好~~吧。”
“装犊子就没意思了嗷。”
“你们引动祖龙,请来山祖和我面谈,回了医学院,该吃肉的吃肉,该食参的食参。”
周玄笑吟吟的撂下句话,便神魂日游,与画家一同回了慧丰医学院。
……
医学院的操场上,是大大小小的野味小山,老百姓们扒皮的扒皮,拔毛的拔毛,高高兴兴的唱着歌,拾掇着各式野味。
按照骨老会交代下来的,野味嘛,处理出两天的鲜肉份量,剩下的,全用盐腌了,再挂在操场上,靠着烈阳晒干,制成肉干,方便保存。
周玄和画家,则径自去了医学院的后山,后山,便是胡门堂口做“点香”仪式的位置。
周玄通过空明镜,已经“敕封”了胡门的堂口,而且也受到了天地的认可,所以“点香”仪式,并非请神、祭祀天地,仪式感大于实际作用。
后山茂林修竹,而竹林中央,则被夷出一块平地,作了假山、泉池等景观。
昔日的骨老会,养着大财团,捞金能力一流,而慧丰医学院,是骨老会旗下最重要的产业,在景观的建造上,可谓是下足了功夫。
此时,竹林里,已经到处都是烧黄纸而产生的烟雾,
泉池旁边,搭了一座彩纸庙,庙有门有窗、有瓦有砖,搭得极漂亮。
“这扎纸的匠人,好手艺啊。”
周玄路过纸庙时,忍不住驻足观瞧。
“大先生。”
喜山王穿着火红的袍子,走过来与周玄打了招呼。
“老喜,今天是你的大日子。”
周玄从袖口之中,滑出了折扇,含扇抱拳,说道:“若不然,我这位说书先生,也为你讲一部书,庆贺你老喜,已成一堂之主。”
“可不敢当,大先生能来见礼,便是给足了我面子。”
喜山王将周玄拉住,又走到四位穿着白狐袍的老者面前,一一介绍:“这位,是如今东山狐族的族长,云字辈的老狐仙胡云翳。”
“老狐仙不敢当,我胡云翳,就是一头老狐狸。”
胡云翳不敢托大,自谦着说道。
“老族长,这位年轻人,便是明江府的大先生,是他亲点的胡门悬天,也领悟了道祖真传的溪谷真经。”
“竟这般年轻?”
胡云翳在来的路上,也曾幻想过周玄长得何等模样,想过丰神如玉,也想过威严中年之状,却不曾想,竟然是一位二十出头的温和年轻人。
“出名要趁早嘛。”周玄打着趣说道。
“对,对,对,出名要趁早……”胡云翳朝周玄拱手,说道:“我听老三提起过你,阿翠是你一直多有照顾,狐族这次也仰你的福荫,你对狐族一门,恩情深过沧海,我们东山狐族,靠山吃山,为大先生略备薄礼,等到堂口烧香结束,便将礼物奉上。”
看,又是“薄礼”,还是当野仙的富,指得大山吃山,吃得是富甲一方。
“好说,好说。”
周玄客套的应了一句,但目光,却扫到了胡云翳身后的三位狐裘老者,这三人的肚皮,均有明显的隆起,像怀了孕的孕妇一般。
不消多说,这三人,便是通过某种方式,保存着那传说中的“红参童子”。
“这童子,莫非都在狐仙的肚皮里?”
周玄心里有许多猜疑,但吉时已到,仪式也已经开始,他作为重要的观礼嘉宾,不好眼神乱晃,便将猜疑压下,将目光投入到仪式上。
要说这烧香仪式,流程并不复杂,无非是歃血、献牲、朝拜、燃香。
歃血,便是胡门新招揽的人族信徒,割破指血,在象征着胡门堂口的纸庙上,按下自己的手印,以表对胡门的虔诚心意。
心意足够坚决,方能通鬼神。
“歃血。”
狐奴儿,作为这次仪式的执香官,手里持了九根线香,粗犷着嗓子喊道。
那些信徒们,便一个接着一个,排着队将手指破开,去纸庙之上按手印。
随着一个又一个的手印按上,那纸庙竟然没来由的起了一阵青烟,渺渺而起,飘到三尺高时,便不再继续飘动。
周玄瞧这仪式有些新鲜,注意力,便也投入了进去,在他观礼观得兴致勃勃的时候,忽然,有三道精气,灌进了他的身体里。
他连忙回头,便隐隐瞧见了三根若有若无的红线,将他与三位狐裘老者那隆起的肚皮牵连在了一起。
紧接着,周玄便听到了一阵阵孩童的讲话。
“这里好热闹啊。”
“老二,你瞧瞧那年轻人,好像能感知得到我们?”
“三娃子,你怕什么,我们都是狐狸绑起来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娃,你想不想吃山鸡?我闻到炒熟的山鸡味了。”
“想吃就能吃?你以为这里还是白山的棺材峰呢?”
“馋了。”
周玄听得稚童之声,便暗自笑了起来,这红参童子,竟然通人性,讲人话,颇为有趣。
不过,除了周玄比较轻松之外,竹林中其余的人,便不是那么好受了,有的只觉得后背酸痛,有的觉得脖子处,奇痒难耐,有的人,则觉得腿肚子抽筋,都抓抓挠挠,缓解着痛痒。
但他们毕竟参加着烧香仪式在,场面又比较严肃,不好做出过于出格的动静,每个人,都将自己的动作压得极小。
好在这股痛痒,在献牲之后,便近乎消失,众人也不再多加理会,只以为是竹林里蚊虫叮咬所致。
猪、牛、羊、鸡、犬,五种牲口,均被砍下了头,绕着纸庙,摆成了一圈。
五门牲口的头,都没有经过处理,显得血呼啦差的,反而给竹林添了一分肃杀之意。
周玄靠近了画家,问道:“老画,这些牲口的头,为什么都不事先烹煮一番,呲啦带血的,瞧起来可不好看啊。”
画家笑着说道:“大先生你看狐奴儿手上是几支香?”
“九支啊。”
“这开堂烧香的仪式,也是有讲究的,自认自己是神明堂口,便只用点一根香,神人具有行法权,上的香少,
若是自认自己是异鬼堂口,便是阴人,阴人没有行法权,需要点九根,以示对天、地的敬畏,但既然是异鬼阴人,便要有生祠血祭的范式了,牲头不能煮制,这便是其中规矩之一。”
画家又说:“胡门是妖族堂口,从井国的地位来讲,是低于异鬼的,他们能采用的仪式规制,便只能是沿用异鬼的范式了。”
周玄听到这儿,便明白为什么这开堂口的仪式,有点像拜邪神了,原来讲究在这儿呢。
献牲的仪式结束,便是朝拜。
朝拜,拜的是这个堂口的开山祖师。
胡门,因“喜山王”而开出了堂口,他便当仁不让的是第一代祖师了。
只见,喜山王正襟危坐,坐在纸庙之前,那些歃血之后的信徒,都朝着他跪拜下来,口中念念有词,其实翻来覆去也就是一两句话,
“胡门虔诚,请天地准许开堂。”
“我们信奉胡门野仙,请天地感知我等诚心。”
都是向天地表着诚意的话,祈祷天地能让“胡门”堂口,顺利烧香。
喜山王则闭目坐着,周围像出现了无形的嘴,大口大口的啃噬着祭祀用的五牲头。
连番的啃咬,不出几个瞬息,那五个牲口的脑袋,便只剩下了骨架。
食完了献祭的牲头,那些信徒念叨着的愿望,便开始起了作用,声音如风,吹到了那一座纸庙上。
纸庙上的血指印,血色化为了火色,将那庙上的纸壳,烧得蜷曲了起来,数百个火苗很快便聚在了一起,成了一柄大火,将纸庙上方的三尺青烟,送入了天穹的青云之上。
周玄仰头望去,只瞧见天穹上的滚云密布,但其中,却透出了一个缝隙,有一只金色的眼睛,在探视着明江府的竹林。
或许是瞧见了信徒诚恳,也或许是瞧见了胡门的礼数准备充分,那只眼睛便眨动了一下,眼角处,流出了一团火。
火只有灯芯大小,从天而降,降到离地只有百丈之远时,忽然分裂,裂成了几十股,分散到了明江府的各个角落的胡门庙去了。
开堂口的民间程序之中,便有建庙的要求。
喜山王手下狐狸多,两三个时辰的功夫,便找了数千狐狸,在明江府各处,一共建造了几十间小庙。
每一个小庙里,都立着一炷尚为点燃的香火。
这些香火,不能靠凡间之火点燃……
分散的天火,激射到了那些小胡门庙里,荡到了庙中的线香之上,“蹭”的一声,将香燃烧。
这便是烧香仪式的重中之重,前面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如今的点香。
“天悬一只眼,人间数缕香,胡门喜山王,谢苍天借火,为胡门点香。”
喜山王感应到胡门庙的香火点着了,开堂口正式完成,便起了身,口念民间仪式词,朝着天上的金眼下跪。
场面上其余的人,也都齐刷刷的下跪,以示对天穹金眼的感谢与敬畏。
只有周玄没跪。
他是道祖亲传、傩神后人,从某种角度来讲,他代表了人间——天与地,虽然尊贵,但人间界,亦不卑贱,他无需下跪。
也正因为他没跪,他竟然瞧见了,竹林之中,每个人的身上,都牵着一根红丝,红丝由三个红参童子放出。
此时,那数百根红丝,绷得笔直。
“二娃、三娃,他们都在拜金眼,我们逃跑的时机到了。”
“嚯!”
“哈!”
“逃!”
大娃、二娃、三娃都同时给自己打着气,同时收紧了红丝,紧接着,那些红丝被拉扯到足够紧绷之时,三个参娃同时泄了劲,红丝猛得弹了出去,数百根红丝的力量,竟然将三个参童,从三位狐裘老人肚前的襁褓里蹦跶了出来。
三个金雕玉琢的红娃娃,围了个红肚兜,出现在众人面前。
“分开跑啊。”
个头最大的大娃,吼了一句后,三个娃娃便朝着东、西、北三个方向,极快的逃跑。
三娃娃一边跑,还一边解着头上的红绳线结。
这些娃娃别看个头小,跑起来是真的快,只是眨眨眼的功夫,便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红参童子,跑路功夫还真是一流。”
周玄还觉得这仨娃娃,怪可爱的。
但可爱归可爱,这么大的宝贝人参可不能让他们跑了。
“娃娃,跑快点,你周叔叔来追你们了。”
周玄收了扇风的折扇,以神魂日游、移形换影的手段,入了竹林,当即便将大娃、二娃提溜在了手里。
“我们跑不掉了。”
“三娃,加油。”
“嚯!”大娃还给鼓着劲,
而竹林的最深处,便传来了三娃的回应:“哈!”
这一声哈,莫名的戳到了周玄的笑点——这三个娃娃,跑是能跑,但不太聪明的样子,我要是学着大娃的声音,不停的“嚯”,你这三娃,不得一直“哈”的回应我吗?
自带报点,生怕我抓不到?
周玄将大娃、二娃,扔给了画家、胡云翳,说道:“三娃跑不掉,我去捉他。”
他用折扇,把自己的声线一顶,换了大娃的声音:“嚯。”
“哈!”
三娃果然很乖巧(han han)的回了一句。
周玄听到了声音,再次日游、移形换影,刚刚接近到了竹林最深处的三娃,那三娃已经将头上的红绳解开了……
周玄去抓三娃背心,没有抓到,只抓住了一团空气。
“咦,怪事。”
周玄弯下腰,捡起了三娃扔掉的头上红绳,回了竹林景观处,对胡云翳说道:“胡族长,三娃没抓到,只捡了根这个。”
胡云翳一瞧,顿时苦着脸,说道:“哎呀,百密一疏啊,这三娃……”
“棒耶!老三跑掉了。”大娃得意洋洋。
“嚯!哈!”二娃兴奋得手舞足蹈,仿佛跑掉了的是它一般。
“大先生,实在是我们东山狐族不够周密,这三只参童,极易化作山中精气逃跑,红绳,便是防止他们化气的法器,那三娃解了红绳,化成了精气,已经与这座山势相融了,再想找出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胡云翳捶胸顿足,送来的“薄礼”,这下子又“薄”了三分之一,他也觉得脸面无光。
其余的三位老者,也同时朝周玄请罪:“大先生,参童跑掉了一个,是我们监管不力,请大先生责罚。”
“无妨。”
周玄说道:“跑掉了固然要责罚……但是,那小娃娃根本跑不掉……它化作了山中精气,能躲得过其余人,却躲不了我周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