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垄间,麦穗已经黄透。
暗蓝色天光倾盖在寂静的田地里,金黄的麦穗垂着头,随夜风微微摇晃。
某道供农具车通行的泥土小路上,暗蓝色的天光氤氲着,好似聚集成了一道隐约的门户。
周昌迈步从门中走了出来。
他打望着四下田野间金黄的麦浪,看到前方大片田地的尽头,隆起一道长长的堤岸,那道堤岸阻隔了他的视野,他便沿着小路走上大道,向着那道堤岸接近而去。
周昌毕竟是没有来过孟良市寺庄村这个地方的。
是以他指定这个地名之后,门神桃符就将他送到了寺庄村的任意方位。
他有种感觉———假若自身在脑海里存想某个方位的具体景象,门神桃符应该能够直接把他送到那个位置去。
于周昌而言,他只是走进了一扇门里,又从那扇门中走出而已,自身并没有特别的感觉。
周昌在路上沉默地走了一会儿,爬上了那条大堤。
他没有感觉出自身有丝毫的异常,身后那道鬼门不曾有被推开的迹象,阴生诡更未萌发。
这说明,临近白河隔壁的孟良市,和白河同被划分于一处阴矿矿区之内。
如此倒也并不奇怪。
在行政区划上,孟良是由白河市管辖的一个县级市。
“不知道这处阴矿矿区的边界在哪里?
“通过门神桃符,我能不能回到我的家乡去看看?
“若能回到家里去,阴生诡大概率是会产生的吧…之前和郑局长他们一起开会的时候,听他们说,现下各个地域之间,通行已经越来越不方便。
“各个地域间,不仅有黑区,还存在着‘恐怖隔绝’。
“有些恐怖忽然在地域之间出现,成为了人们无法逾越的天垫鸿沟。
“这些恐怖隔绝,莫非就是标定一处阴矿的边界?”
周昌脑海里,念头翻腾着。
他在新现世中,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完,不愿就此离开。
那道长长的堤岸,把农地与屋舍隔绝了开来。
爬上堤岸后,周昌就看到了堤岸另一边,沿着街道鳞次栉比的房屋。
当下不过是凌晨三四点钟的光景,很少有村民在外活动。
村庄四下,都是一片寂静。
随着周昌走进村子里,这般寂静便被打破了。
狗吠声跳出高高的砖墙,沿着一道街起伏不绝地响起。
村狗们的吠叫响了一段时间,周昌才经过一个巷子口的时候,就听到身后有户人家的大铁门晃动作响。
他站在角落里,回身去看,就看到那两扇大铁门在被拉开门栓之后,徐徐敞开来。
朱红大铁门后,正对着一道迎门墙。
墙上贴着竹报平安的瓷砖画。
有个老人坐在门过道里的电三轮上,放下手刹,拧转电门。
伴随着嗡嗡的电流声,载着农具的电三轮驶出过道,停在了街边。
那老头又返身去关大门。
他冷不丁地觉得角落里好似站了个人影,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猝然一扭头,就看到了墙角里站着的周昌。
乍看到周昌的身影,老头惊了一下,愣神半晌才恢复,嘴里咕哝了一声:“真吓人!”
老头嘟囔着,又定定地审视起周昌来。
他们这些老人,对于村子里的人都较为熟悉。
所以看了周昌一会儿,就确定这是个不认识的外来人。
“诶!
“你在我家门口站着干啥嘞?”
老人有些警惕地向周昌喝问,“这大黑天的,不在自己家好好睡觉,到处乱跑啥?”
“这里是不是寺庄村?”周昌不回答老人的问题,反而笑着向对方发问。
“是啊!”老人点点头,“你看着不像我们村的人…”
“我是外村来的。
“大爷,找你打听一个你们村的人。”
周昌回了一句,走近老人身边,从口袋里拿出随身的半盒烟,抽出一根来,给老人点上,而后给自己也点了一根。
两人吞云吐雾间,气氛很快不再僵硬紧绷。
没费多少功夫,周昌就从老头嘴里问出了有关那传法老人的诸多信息。
“按你说的那个长相的老人,我倒是认识一个。
“————这就是我们村的赤脚医生‘周士信’嘛!
“你沿着这道街一直往前走,走到最头里,最头里那个门脸看着有点破的人家,就是周医生他家。
“他那个药铺开门开得早,这会儿应该都开门了。
“你是找他看病的吧?他治男人不能要小孩,确实很有名,我们见过好些人开着大轿车过来找他瞧病嘞…他可挣了不少钱,就是自己是个光棍,也不知道往后死了,那些钱该怎么办…”
抽完这支烟以后,周昌便与老头道别,按其说的路线,去找那个名叫周士信的老者。
他并不知道那位传法老人的具体名姓,眼下见到这个老头,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思,将视频中所见的传法老人长相描述给了对方,未想到对方竟然真的认识。
这个‘周士信’,应该在这附近都很出名。
但其出名的原因,可能与在网上口封‘黄泉夺命招’无关————当时周昌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这视频根本就没几人点赞,且他后来反应过来,再去找这个视频,就已然找不到了。
可见老人那次也并未把‘黄泉夺命招’真正传给了多少人。
众人不会因此而知其事迹,其之所以能扬名附近十里八乡,是因为他擅长治疗‘男人不能要小孩’这种疾病。
男人不能要小孩,其实是种委婉的说法。
更直接的说法是,男的无法和妻子进行房事。
这种病疾确是种难言之隐。
许多人有这种毛病,也多半会讳疾忌医,更可能迷信偏方。
像乡野间的这种小药铺,便成为许多人的首选。
周昌按着那老头的指路,果然在街道尽头,找到了那一户门脸看起来有些破旧的人家。
两扇已经被虫蛀出很多窟窿眼的黑漆木门,已然敞开来。
门前的路边,扎着一辆自行车。
这时间天色还没大亮,不过四点来钟的光景,再怎么治病心切,也多不会在这时来求访名医。
周昌穿过门前过道,绕过迎门墙,便看到挂着竹帘子的堂屋。
堂屋里点着灯,有个老者佝偻着背,坐在窗户后的高桌子上。
临近屋门口,周昌听到里头那个老者与一个妇女的对话声。
妇女的声音有些飘忽:“周叔,我这几天黑夜里,老是睡不着觉…不知道为啥,心里头总是憋得慌,一闭上眼睛,就有好些想法嗡一下子全冒了出来…
“我东想想,西想想,再一睁眼,天已经亮了。
“这白天还得干活,累得都喘不上气儿。
“你给我拿点药吧,周叔。”
“嗯。”被称作‘周叔’的老者答应了一声,周昌透过窗户,看到老人背对着自己,将几块不到巴掌大的白纸,在桌上铺开。
这就是要给配药了。
老人这时微微抬头,定定地看了看那被其背影遮住的妇女一眼,问道:“你是王俊生的家里人吧?”
“是,俺那口子就是王俊生。”
“他打你不打你?”老人又问。
这个问题一问出来,那妇女一时没有回应。
再开口时,声音里已满是委屈与惊惧:“昨天中午的时候,我给他做好了饭,他说我做的饭不好吃,我也没敢吭声…他又说我不吭声,肯定是在心里面骂他。
说着说着,就把我打了一顿。
他三天两头的打我,有时候打得我都不敢出门见人“知道了。”
老人点了点头,从药柜里拿出几个小药瓶。
周昌看到那些塑料药瓶的商品标签上,大都是印着维生素B,谷维素片一类的片剂。
这个来看病的妇女,明显是被打得心理有些不正常了,所以会夜夜失眠,只是吃点维生素之类的药片,多半是起不到甚么作用的。
“我给你开三道药,你回去之后,每天吃一道。”老人把药包好,装进塑料袋里,递给了那个妇女。
那妇女站起身来,周昌便看到她隐约乌青的眼圈。
“多少钱啊,周叔。”妇女擦着泪水问道。
“一道药两块钱,总共六块钱。”老人看着妇女扫码付了钱。
“这三道药都什么时候吃?”妇人又问。
“每晚上睡不着的时候,爬起来吃。”老人耷拉着眼皮,头也不抬地道,“睡不着的时候,也别忙着吃,起来现在院子里转三圈,走动走动————也莫走得太急了,就跟散步一样,走一走就行。
“走三圈之后,把厨房里头的菜刀拿出来,在你和俊生睡觉的房间门口磨刀。
“磨个十来分钟,再去吃药。
“————人有时候晚上睡不着觉,也可能是遭了不干净的东西。
“你在自己睡觉的房间门口磨刀,能吓住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叫它们不敢再过来。”
中年妇女闻声缩了缩脖子,有些害怕迟疑:“光是半夜不躺在床上,在院子里头转圈,都肯定会遭俊生骂了,还在俺睡觉的屋门口磨刀…他肯定被惊醒…”
“不用担心。”周士信摇了摇头,“他要是被你惊醒了,想要骂你,你就拿着刀瞪住他就行。
“回床上睡觉的时候,也把刀搁在枕头下。
“他肯定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那、那…”中年妇女还在迟疑。
“反正听不听由你。”周士信转头朝窗外的周昌看了一眼,而后向那妇女说道,“我这边还有别的病人等着,你先回去吧。
“照我说的做,你的病就能好。
“要是不照着做,我不保证能医好你的病。”
中年妇女这才点了点头:“那我都听周叔的,我今天晚上就试试…反正每天都得挨他的打,不在乎多这一顿了…
“周叔,那我先回去了。”
“嗯。下一个进来吧。”
周昌目送那个眼圈乌青、面色憔悴的妇女出门离开,他转而掀开门帘,步入房间内。
堂屋药铺里还亮着灯,只是灯泡还是老式的白炽灯,光线已不如今下的日光灯那般明亮,映照得整个房间都显得有些昏暗。
昏暗灯光下,周昌一眼就识出了药柜后坐着的那个老者。
对方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位‘传法老人’。
“你哪里有问题?”
老者并不认识周昌,他观察着周昌的面色,随口向周昌问道。
周昌则道:“你给刚才那个大姐开的三道药,其实不顶什么大用吧?
“真正管用的,其实是你让她半夜起来在自家院里转圈——这样势必会惊扰到她的丈夫,让她丈夫睡得不那么安稳。
“此后,又让她在自家门口磨刀,说是磨刀能吓走脏东西,其实磨刀惊醒了她的丈夫,反而会吓住她丈夫。
“她近段时间,晚上睡不着觉,其实是被她丈夫打得心理出了问题。
“只要她丈夫不敢再打她,她睡不着觉的毛病,应该能好一大半。
“是这样吗?大夫。”
药柜后的老人闻言笑了笑,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道:“王俊生那个人,没什么大的本事。
“年轻的时候,和人一块出去喝酒,路上说错话把别人惹怒了,别人尿尿让他跪着张嘴接,他都不敢放一个屁的。
“这样的窝囊废,也只敢欺负欺负自己老婆了。也是他老婆脾气好,所以会被他欺负。人的脾气是天注定的,改不了,但有些东西可以改。
“诓她半夜磨菜刀专门给王俊生看见,王俊生以后再想打老婆,手伸出去的时候,心里就该嘀咕老婆半夜会不会拿刀砍了他了,总是有点用的。”
周士信说完这番话,又向周昌问道:“这种小把戏,你能猜出来也正常。
“你看起来身上并没有什么毛病————和那些阳痿的病人气色都不一样。
“你是为啥来找我的?”
“我受了你的恩惠,所以今天特意来拜访你。”周昌道,“前一段时间,你拍了个短视频,发到了网上。
“视频里,你给了看视频的人一个口封。
“这件事情,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听到周昌的话,周士信一时皱紧了眉头:“什么口封?什么短视频?
“我没拍过,怎么记得?”
他的神色,完全不似作伪。
好像他并未真地做过这件事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