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179章 绝境之下（三）

陕州攻防战已经进行了将近两个月了，双方的死伤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

城墙被轰塌的那一刻，金人就蜂拥而入了，但是对于李彦仙和他麾下的那些人来说，这局面也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他又如何能够这般容易的让金人得逞。

“巷战，巷战！”

李彦仙幕下官员谢升此时将城中的所有百姓召集到了一起，他不断的振臂高呼。

“陕州城我们守了将近两个月了，城中粮草用尽，几无生还之计，将军可以撤，大军可以撤，我们随时可以撤离回到山林之中。

但是我们走了你们怎么办？

你们好不容易才逃到陕州城，你们家中的子弟已经上战场了。

我们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保证你们的离开。

当巷战继续之后，你们离开陕州城，进入山林之中，尽可能的躲藏起来。”

当谢升的话说完之后，这城中的一名老者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我们走了，那你们呢？”

“金人很快会攻下陕州，之后便会完全占据黄河，并且觊觎川蜀之地了。

到时候关中等地全部都会失去，甚至西南方面没有了陕州牵制，到时候整个大宋的西南西北都会彻底的糜烂下去。

甚至会波及到整个黄河之北的地方。

我等不能走，援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我等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保证在我等彻底死光之前，陕州不会落入金人的手中。”

谢升说完之后露出来一个惨烈的笑容。

“诸位，我等对不起你们，未能让你们安全，未能保证你们的日子。

还让你们的家人子弟去了战场和我等一同赴死。

但是....抱歉，诸位速走吧！”

谢升躬身，一拜到底，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是李彦仙的幕僚，说实话，他不想死。

但是这战局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并不是他不想死就可以逃过这一劫的，他们已经没有了选择。

就算是最后要是去陕州城，也必须让陕州城再次无险可守，这样才能够给后方的援军争取机会。

谢升安排士卒去处理这些百姓的逃难，他则是冲回了前方，和李彦仙他们继续并肩站在一起，朝着金人冲杀过去。

如今这陕州城的城墙已经失去了，无数的金人朝着豁口冲杀进来，然后开始朝着城中想要屠戮。

但李彦仙麾下的大将吕圆登亲自带领弓弩手覆盖过去，后方的邵云等人将周围的街道再次清空，保证没有百姓。

在箭矢用尽之后，吕圆登一把将自己手中的神臂弓狠狠地摔在地上，让那弩弓成为一堆破烂。

宁死，这种东西不能留给金人。

抽出腰间朴刀，面对冲杀过来的金人且战且退，后方的兵马也在不断的汇聚，双方的援兵就在豁口的周围开始了一场极限拉锯战。

等到金人正式进入城中，占据了那个豁口之时，已经是夜色降临了。

就这么一个豁口，金人走了足足的一个白天。

火光在照耀，其他的城墙也在争取时间，豁口的战斗仍然再继续，就在李彦仙决定死战到底的时候，斥候突然再次来报。

“百姓又回来了。”

这句话说出来之后让李彦仙心中咯噔就是一下子。

“那金人在外面布下了埋伏？”

“不是...”斥候的脸色有些纠结，“他们是自己回来的，说要和陕州共存亡。”

这句话让在场的众人都有些不知所措，李彦仙的脸上都出现了惊诧，然后是愤怒。

“荒唐，荒唐，谁让他们回来的！”李彦仙没有感动，他只是觉得这群家伙不该如此。

但是李彦仙的怒吼注定是没有办法的，因为百姓们已经回来了。

“女人们，上房子，用石头，用锅碗瓢盆，去打去砸！”

“男人们，抄家伙，冲上去，给李将军和他的将士们争取时间！”

还是那名站出来询问谢升的老者，这个时候他仿佛是一个指挥若定的将军一般，让那些冲回来的百姓加入了战场之中。

当然，他不是什么隐士高人，更不是退下来的将军，奇迹没有照进绝境之中的陕州城。

他只是一名最简单的百姓，只是年纪大，只是威望高，只是能够劝说百姓和这陕州城共存亡罢了。

青壮都已经冲上了战场，如今这些百姓都是老弱病残，他们能够做的就是为李彦仙尽可能的争取更多的时间罢了。

面对着金人刀枪箭矢，李彦仙尚且有些支撑不住，更何况那些从地上随手捡起来木棍砖瓦兵器，身无片甲的百姓？

成片的死伤在李彦仙的面前出现，让他不断的大吼。

“让你们走，走啊！”

“谁让你们回来的！”

“这里不是尔等应该出现的地方，走啊！”

他不断的伸出手臂将一名名百姓拉住，想要拽着他们离开，但是换来的都是躬身一礼，然后冲杀过去。

“将军为国死战，我等也非是没有良心之人，还请将军莫要浪费时间，今日陕州城，你我死战到底。”

老人拄着那粗劣的拐棍来到了李彦仙的身边，看着他那焦急的模样并没有听从他的劝说。

“这陕州城也是四通八达，道路纵横，今日咱们就一个街道一个街道的守，一座宅院一座宅院的夺，城墙破了咱们就在城中继续杀。

还请将军，莫要浪费时间，聚集兵马，和那金人决一死战！”

听到这个老者的话语，李彦仙沉默了起来，他收拢百姓给了他们活路，但也从他们身边将他们的家人子侄带上了战场。

算不得谁对得起谁，谁对不起谁。

可如今他们还是成为了一体。

“老者....那这里就拜托老者了！”李彦仙没有废话，他将这里的战场让了出去，然后在数十万百姓的拖延之下，他开始一层层的布置防线，开始放弃所有的城门城墙。

既然已经决定巷战，那就坚持到底，彻底的转入街道之中。

他麾下的将领们已经死伤殆尽了，就连他也已经受了不轻的伤势。

但是既然金人要夺走陕州城，那就做好和他同归于尽的准备。

“李彦仙，你真想要这满城的百姓全都和你一起陪葬么？

如今投降，尚可保住这满城性命，可以保住你的荣华富贵！”

粘罕仍然没有放弃招降李彦仙，达到这一步，李彦仙已经证明了他的本事，足以成为偏师主帅，若是粮秣兵甲齐备。

或许可以坐镇一方，保证侧翼不失，这是好苗子。

只可惜他的招降换来的不过就是一片谩骂罢了。

数十万百姓的拖延之下，战场上仿佛被各种各样的尸体布满了一般，下脚之处全都是横竖各异的尸体。

房屋上面也都是女人的尸体，那些女人无论是半百老妇还是懵懂稚女，用石头，用砖瓦，用一切可以拿得动的东西扔了下去。

然后被金人的箭矢射杀当场。

整个陕州城已经被浓烈的血腥之气彻底的笼罩，那粘稠的味道，让人甚至想要作呕。

百姓们撤离下来的时候，已经是死伤数万了，就这么一个短短的时间，数万条性命就这么埋葬在了陕州成之中。

一道道的防线出现在了金人的面前，微微气喘的李彦仙手中按着出鞘长剑，看着自己面前准备再次冲杀过来的金人。

“粘罕，来啊！”

沙哑着嗓子，双眼瞪得奇大，李彦仙发出了属于他们的挑战。

“还真是坚持啊，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

粘罕看着面前的这一幕不由的冷笑一声，然后大手一挥，“弓弩手上前，列阵冲锋！”

一道道命令在粘罕的口中发出，一道道的箭矢冲向了那刚刚建成的阵地，一名又一名的金人冲向了李彦仙他们。

伤亡仍然在继续，从白天打到了黑夜，又从黑夜打到了白天，一道道的防线被金人攻破，一道道防线又被李彦仙拼命的夺了回来。

所有人都已经忘记了如今的时间，也忘记了自己已经坚持了多久。

粮食早就已经用尽，没有了米粮，没有了豆子，抢夺不到金人的口粮，他们就将自己的目光放在了金人的身上。

一天又一天的过去，一群人就这么艰难的生存，不断的争夺，陕州城仍然在不断的被金人蚕食。

邵云战死在了万箭穿心之下，吕圆登在和金人拼杀之后最后死战到底，被乱刀砍死。

宋炎射空了自己的箭囊，在破城之后抽出腰间朴刀，死战到底，被金人大将乌鲁撒拔斩杀当场，不过因为他的拖延，邵隆成功偷袭，一刀砍下来了乌鲁撒拔的首级。

为他的弟弟，也为了无数死在他手中的陕州城士卒百姓报了仇。

李彦仙每日与金人战，将士未尝解甲，可他们仍然挡不住敌人的进攻，他们已经死伤殆尽了，李彦仙左臂被砍而未断，全身中矢如同刺猬。

整个人都已经快要到了弥留之际。

看着仍然冲杀不断的金人大军，他只是拉着自己身边唯一还活着的将领说道。

“日后若是见到了官家，请求得一幅官家的画像焚烧给我，我这一生还未曾见过官家，杀敌之余还心中有私，实在是有愧大宋。”

李彦仙的弟弟李夔已经战死，儿子李毅在最后时刻被李彦仙送了出去，或许这是他觉得自己最对不起家人也对不起大宋的一点。

他不想逃了，再又一次拼死冲杀之下，看着那高呼着要生擒自己的金人大军。

李彦仙露出来了最后一声惨笑。

“宁为大宋鬼，不做金国贼，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