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砂此刻看着高见的眼神,非常难以言说。
该怎么形容这种微妙的眼神呢?
就像是,从来没有见过冬天的蝴蝶,有一天修行有成,修成了虫妖,来到了洞穴外面,然后瞧见了看见了雪一样。
那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场景。
夏虫不可语冰,可如果真的见到了之后呢?
她去触碰寒冰,却被冻伤了,感受到了疼痛,但这种疼痛却又那么奇异。
他刚刚战斗的样子,残暴又卑鄙,刺痛,却让人移不开眼。
他顶着伤口进行的战斗,还有剑气所撕开的**,都喷出了热血,其中带着的热烈气息,烫得丹砂的颈子旁边的细鳞簌簌张开,这不该的,这不是她认识的高见。
她从未见识过这样的高见,凶残,暴力,还有……卑劣?难看?
和那个善良,温文尔雅,值得信任的人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如果她一开始见到的就是现在的高见的话,她肯定是会逃跑的。
丹砂所认识的高见,在一开始,就是那般毅勇绝伦,身经百炼,斩人间之荆棘,能使奸雄胆落,义士眉伸,算无遗策,同时又意气风发,哪怕是在逃亡路上,面对远超自己的敌人,也是正面迎上,毫无蝇营狗苟之色。
高见是天才,是君子,是飒爽豪侠,是意气风发,他当然可以拼命,但高见的拼命也该带着魅力,如白鹤折颈,红梅落雪,就好像是用染血的牙齿咬开酒封仰头痛饮,随后摔碎酒坛,持刀溅血,场面极痛,极净,极骄傲,就像是狮子。
他就应该是雪山巅峰那终年不化的雪,就该是一轮皎洁的白月光,他哪怕失败,折断的刀锋浴在血里,也要比神都的宫灯还灼目,让人忍不住惊呼——原来人类的拼杀可以这样美。
但现在的高见,不是这样的。
脸上还有面具的碎片,可以看出他的战术,鬼鬼祟祟,行事卑鄙,战斗之中也断断无那般高贵气魄,反而用的都是下三滥的阴招,像是路边的野狗一样,用尽全力挣扎着,哪怕是最难看的姿态,也要取得胜利。
这不是天才的姿态,这是弱者挣扎的姿态,是弱者拼命,是老鼠打滚,是癞蛤蟆使劲儿喷出毒液的样子,不该出现在高见这种人的身上。
可意外的,此刻,丹砂并不讨厌。
她不讨厌弱者姿态的高见,不讨厌那个满地打滚的无赖模样,尽管这确实有点丑陋。
但她还是有些疑惑。
哪个才是高见?
是眼前这头凶暴打滚的毒虫,还是那个在神都意气风发的青年?
“高……高见?”丹砂微微低头,然后又仰头,打量着眼前的高见。
此时的高见,伤势颇重,但就在丹砂看向他没多久,他又恢复了往日的状态,哪怕伤势这么重,也是那副淡然冷静的样子,轻笑着对丹砂和鼠鼠伸手。
“哎呀,你们来了啊,这次可真是……有点自不量力了,我还觉得我一个人能搞定呢,结果差点翻车了,而且好像原定的计划也搞不定了?”高见挠了挠头,有些头大。
赢是赢了,可惨胜的一点都不符合计划,让他有点头痛不已。
原本他觉得以自己两关大宗师的实力,再加上充足的谋划,胜算很高,而赢了之后,就可以驱赶这些巨兽,将其中的物资都收走。
但现在,巨兽被他和那位八境武者的余波给打死了,剩下的物资爆的满地都是,怎么搬运?如果搬运不过去,那又该怎么处理?就放在原地,那他不是白来一趟,白白拼命拼成这样鸟样,那不是亏死了?
再说了,就算可以搬运,现在又把这些东西放在什么地方呢?
唉,当初算的时候,就没有算到战斗本身会这么激烈,烈度会这么大,搞的现在好像有点收不了场了。
要不是鼠鼠和丹砂及时支援,他能不能赢其实都是两码事。
就算已经开了两关,但以六境对抗八境,果然还是有些勉强,好在结果没有太坏,就是现在这些物资怎么搞有点烦。
倒是鼠鼠,他双爪叉胸,随口说道:“那些事情我都猜到了啦,和世家为敌,就算是你,肯定也有翻车的时候,我料算到了这点,所以做了准备,来这里支援之前,我已经挖了好大一个洞,你和我先来搬东西过去。”
他一脸的沉稳,不愧是靠谱的成年鼠鼠!
显然,鼠鼠和高见的思路是两个方向。
高见虽然算得多,算得精细,但还是有一种‘天才的自信’,他的行动都是基于‘虽然有点风险,但我应该能成功,哪怕失败了,我应该也可以无损撤离。’这么个思路来的。
而鼠鼠则更简单直接。
世家那么猛!那当然要料敌从宽,成不成功另说,反正一定不能失败!
在这两个思路之下,鼠鼠又对高见非常了解,所以在观察了凉州形式之后,一下就猜到了高见的目的。
高见肯定是想要劫道的,他肯定是另有办法可以建设边关,只是缺了一些原材料或者说启动资金。
那么,没有任何办法会比抢来的更快,那只需要在高见的路途上,择一妙处,先挖好洞,再观察战况,适时加入其中,就可以在关键时刻帮到高见。
不过,这个过程之中,鼠鼠知道,肯定会看见高见的另一面。
别人不知道,他还不知道吗?高见平素里在那副温和天才背后的真面目。
狂躁,狠辣,凶戾,杀性极重!杀心极其强烈!杀意极其深刻!甚至可以说,高见能从杀戮之中得到快感!
他会觉得杀人很爽!
这所有的一切,其实都是藏在高见内心深处的恶毒念头,虽然他平时不是这样,但要知道……不管是李驺方,还是舒坚,都非常清晰的认识到高见是个‘杀胚’。
这种极其少见的杀胚,或许平时掩盖在温和的素质下面,但真正遇到事情之后,所展现出来的样貌,绝对是反差极大的。
这种反差大到什么地步了呢?
舒坚觉得自己见过,所以他往高了估计,可……还不够高,不够反差,他压根没有意识到高见的反差到底有多大,因为……神朝这个地方,杀人对农夫来说也不算什么,农夫们也会经常动用私刑,把偷情的奸夫淫妇浸猪笼什么的,亦或者抵御强盗,对付妖魔,反正这地方每个人生下来都很容易可以接受杀戮的训练。
只有高见自己才知道,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这种训练,甚至在那之前他都没怎么见过血,连鸡都没杀过。
当初他一个从来没有杀过人的好好先生,在秩序完善的美好世界长大的好人,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神朝之后,他甚至都没去适应,也没有做什么心理准备,然后就很轻易的当天晚上,捅死了一个庙祝。
不为什么,就因为看不过,因为看不惯当时那个小道士白平给自己断后,所以已经逃走的高见,毫不犹豫的回头,豁命一战,杀了人。
而且杀了人之后,他当时一点反胃都没有,甚至还有点兴奋。
就在一天之后,面对截杀他们的捕快和武者,高见毫不犹豫的就捅死了其中一个,然后在夜晚面对鬼柳,足有一千无头鬼的时候,高见也没有任何的胆怯,而是挥着刀就上了,既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也不恐惧对面的诡异。
正常人会这样吗?
当然不可能,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会做出这种行为,一个正常人,出来就看见山神血祭的场景,惊恐万分才是常态,而高见却不是如此。
面对鬼柳的时候,面对扑过来的一千无头鬼的时候,高见很清楚的能感受到刀锋在斩杀,能感觉到自己正在抹消别人的生命,是在将一些具备神智的生命亲手送往什么都没有的虚无,但他没有任何的不适感……
正如李驺方所说,他,是个杀胚。
而且,以他自己的角度来看,他更是一个难以形容的杀胚。
但他却从未想过将这种特质变成他平时的样子。
因为,某些教育很成功的规制了他,让他从来没有想过杀人这件事,而到了神朝之后,当杀戮成为了一些事情的解决办法之后,这可真是……太适合高见了。
哪怕是在神朝这种地方,高见的杀性,凶性,都是可以被拿出来单独提一嘴的特质。
他没有变成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只能说……环境,真的很重要,与善人居,如入芝兰之室,久而自芳,高见是个好人,但‘善良’并非他的天然本性,他天然的本性……是一头凶暴的蛮兽。
这份善良,非天生禀赋,而是昔日那片大地的千年教化使然。正如贤人所言:“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当这种善良化作血脉流传下来,那么多择善祛恶,惩恶扬善,便成了呼吸般自然的事情,高见这样的杀胚,也就成了现在这样。
对此,高见其实很清楚其中的差别。
而神朝大地,其中的人多是在高见看来骇人听闻的大奸大恶,也是如此……毕竟,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肉腐出虫,鱼枯生蠹,神朝这片大地就是这样,环境就是这人,养出来的人,自然也是如此,哪怕天生是善良的,也很容易被这片神朝大地给熏成那副样子。
想着这些,高见握了握手里的锈刀。
刚刚那场豁命厮杀,他现在的锋锐,有整整一尺五了。
一尺五啊。
他从未有过这么多的锋锐,而这一切,仅仅只是因为他豁命厮杀了一场。
血溅到嘴角是咸的,有点鲜味儿。
当时,他真的觉得很爽,不必计算什么,只需要让刀刃却往热乎处钻就行了,就像是嘴巴里塞了一团肥瘦相间,鲜嫩多汁的肉,只要嚼就行了,嚼的时候,那种触感,那种回味,就会让人觉得舒爽不已,是一种刻在基因本能里的快乐。
仅仅是在虚与委蛇,厌烦无比的情况下,在真正意义上的一场厮杀之后,就能够让锈刀增长到一尺五……
但高见却握紧了锈刀,心中升起了忌惮。
可不能让这种感觉吞噬了自己啊。
所以,面对鼠鼠的提议,高见迅速恢复了正常,然后笑道:“好,还是舒长老想的周到,那事不宜迟,对方的援军有可能随时赶到,我们快点开始吧。”
接着,高见拍了拍丹砂:“丹砂,这就要辛劳你了,你速速变大,扛着物资,我们争取少跑两趟,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这可是价值百万金的物资,最好什么也不给他们留下!”
但,这个时候,丹砂却双手抱胸,摇了摇头:“搬东西可以,但是……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跑?这次如果不是我和老鼠主动追上来,你自己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舒坚闻言,皱了皱眉:“我已经提醒你了,丹砂,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这些事情,先把东西搬过去,然后再慢慢问,如何?”
丹砂表情有些烦躁,显然她也知道舒坚说的是对的,但现在如果不得到答案,她却又帮高见做事,这会让她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所以她想要反驳——
但就在这个时候,高见却伸手拍了拍她,说道:“哈哈,我给你道歉,之后给你解释,现在先帮帮我,好吗?”
听见这话,龙女原本气势汹汹的,想要驳斥舒坚的,但这些话又憋了回去。
只一刹,她嚅嗫嚅嗫的点了点头:“好,不过……其实,你不用说也行的。”
高见摇了摇头:“不说不行的,这次你们帮我这么多,怎么可能什么事情都瞒着?”
舒坚在旁边看见丹砂从气势汹汹变成低头软糯,一拍脑门,然后长叹一口气:“差不多得了,快点搬东西!咱们被发现了可是要死人的!”
“好!”高见马上转身。
丹砂则恨了鼠鼠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