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圆的石板反着青光,劲隽的篆字如同利箭,刺入眼帘。
陈朋双手握拳,泛白的指节掠过石碑:
功臣张氏,亲近贵宠,子孙相继……临(张临,张安世四世孙,承袭富平候)尚敬武公主(汉宣帝之女)……
越看,陈朋的火越大,“咚”的一声爆响,不锈钢的长案簌簌震颤。
“这是什么,啊?这是什么……”
额头上的青筋根根隆起,陈朋双眼赤红,一拳接一拳的砸在长案上,“这样的东西流到边境才被截住,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除了怒吼与擂鼓一般的轰隆声,鉴证室里再无一丝杂音。
没有人说话,甚至没人敢抬头。
但不能让领导就这么发疯,还有外人呢?
关兴民求助般的给林思成使了个眼色,林思成想了想:“碣!”
陈朋顿住:“什么?”
“这是碣石,就‘东临碣石’的那个碣石!西汉时,一般立在祠庙和坟坛中,记录天子恩赐、先祖功绩……”
林思成笑了笑,“反正不是墓志铭,西汉的时候还没有墓志铭,甚至还没墓碑。”
我管他是不是墓志铭?
陈朋瞪了林思成一眼。
同时,他也反应过来:要光是下属,发火无所谓,逮住哪个光吃干饭不干事的给两捶都行。
但还有这么多外单位的领导,专家,他这又是骂又是砸,着实有些失态了。
但反过来说,不怪他发火:从林思成送来籍册和玉温明,都一个月了。墓墓没有找到,文物文物没截到。
之前还好,流出去的只是一些小器物,但突然间冒出来一块刻字的石碑,甚至已经运到了边境?
其它不论,就做个对比:边防站为什么就能从煤车底板中找到石碑,市局设立在各个要道卡口的警员,为什么就没发现?
陈朋觉得自己都骂轻了:还吃干饭,吃屎还差不多……
“都给老子滚!”他忍着怒火,“接下来怎么干,还要我教你们吗?”
几个支队长、分局长低眉耷眼的出了鉴证室。
陈朋吐了口气:“何局,我先走一步!”
何志刚黑着脸,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陈朋夹起帽子往外走,林思成想了一下,静静的跟在后面。
“嗳,小林你等会……你又不是公安,你跟着凑什么热闹?”何志刚眯着眼睛,“回来回来……”
林思成无奈,转过身来。
不跑留着干嘛,等着挨骂吗?
虽然他知道何志刚即便骂,也骂的不是他,但总归工作没进展,心里不得劲。
稍顿了顿,他又叹了口气:“何局,我说句实话您别生气,张安世的墓,真心不好找!”
何志刚怔了一下,脸色稍稍一缓。
陈朋见状,不知在想什么,又倒了回来。
田杰眼睛微亮,很想竖个大拇指。
你当何志刚为什么不发火,是不敢吗?
不,只是因为省考古院、文保院、以及阳陵博物馆等等部门的负责人都五老六十了,有外人,骂的太狠,这些人脸上挂不住。
而且与之相比,公安局的工作固然有疏忽,但至少有进展:搜捕、追缴回来的文物,市鉴中心的库房都快堆不下来。
也先别管是不是从张安世墓里盗出来的,至少说明人家干活了。
文物局倒好,十多个单位二三百号人,忙活了一个月,别说墓,连根毛都没找到。
所以,等陈朋走了,他绝对骂的比陈朋更凶,更难听。
但被林思成这么一解围,何志刚的怒火至少散一半:因为真的不好找。
一个月,杜陵已被翻了两遍,要能找到,早找到了。
当然,错也犯的更大:开会第一天,就有人提醒,墓不在杜陵,偏偏没人信?
所以,如果碣石和金印真流出境,文物局得背大半的锅……
何志刚依旧黑着脸,但与之前“愤怒到想骂娘”的程度相比,至少恢复了大半的理智。
他也懒得废话,拿过文件夹:“(张安世薨)谥曰敬侯,赐茔杜陵,子延寿嗣……有没有异议?”
没人说话。
“(宣帝)以安世宿卫忠谨,赐冢茔杜陵,遂以将军侯,子孙相继,为天子心腹……富平侯(张安世)以功德受封,赐茔杜陵,子孙嗣侯,世世勿绝……这两条,有没有异议?”
依旧没人说话。
何志刚翻过一页,继续念:“天子追念安世旧勋,诏许子孙祔葬……张安世五世袭爵,皆祔葬园,特赐冢茔制度……这两条,有没有异议?”
这五条,都是林思成从圪拐角找出来的史料,与《汉纪》、《史书》、《楚汉春秋》(西汉史)中的记载大同小异。
唯有一点,每一条都多了一句:子延寿嗣、子孙相继、子孙嗣侯、诏许子孙祔葬,以及五世袭爵,皆祔葬园。
其实都是一个意思:天子赐张安世子弟在杜陵周边修建家族墓陵,子子孙孙都可以葬与此,与国同休。
也是好早,就上了会议文件之后,何志刚就让林思成提交了上去。不过一直没人在意,甚至嗤之以鼻。
但现在,好死不死:张安世的列候金印与四世孙张临“尚敬武公主”的纪录石刻一起挖了出来。谁还敢说,林思成推测“张安世墓葬可能为家族墓群”的推断是错的?
如果按最后一条,就东汉郑玄《风俗通义》中记载:张安世五世袭爵,皆祔葬园……那张氏陵园中何止是二十座墓?
五世袭爵,那墓葬群中至少有五位列候。而按西汉礼制,列候陵园大小都有规定,加起来占地一百亩,都是小的。
所以,肯定不可能葬在杜陵。
岂不正好和林思成最早的提议,就第一次开会,差点吵起来的那次对上了?
“张安世墓于杜陵东南”之说应为古文献误载,其家族墓葬疑似在杜陵之外……
更大的问题在于:两三百号人围着杜陵,仔细到了“见个老鼠洞都要拿地磁仪探一探”的程度,新鲜盗洞的毛却都没找一根。
而张安世的金印、张临尚公方碣石,却跑到了上千公里外?
还能是金印和碣石自己长腿,从墓里飞出来的?
所以,百分之百:张安世墓为家族墓葬,且在杜陵之外!
看依旧没人吱声,何志刚的脸又黑了下来,举起文件就要往下摔,田杰“吭”的一声:“我没有异议!”
何志刚看了他一眼:你一个找墓的,光出力气不动嘴,你说了不算。
我问的那些坐办公室的……
他刚要发火,胡铮暗暗一叹:都到这个程度了,都还嘴硬什么?
他举了举手:“我也没有异议!”
然后,稀稀拉拉:“没有异议……没有异议……”
何志刚面色稍霁,又翻开文件夹:
“《史记·天官书》载:天则有列宿,地则有州域,《三辅黄图》(东汉堪舆经典)又载:
汉陵皆以四神镇四方,青龙盘于左,白虎踞于右,朱雀翔于前,玄武伏于后……所以,西汉帝陵根据历法、星相、堪舆学说选址……”
“而经观察:杜陵封土中心与北辰(北极星,帝星)投影位置重合,陵园四门应该对应二十八宿中的“东方角宿”“西方奎宿”“南方翼宿”“北方斗宿”,构建“天陵合一”的宇宙模型……认不认可?”
这些都是有过系统性研究的,所以回应的很干脆:“认可!”
何志刚点点头,继续念:此为其一……其二,《礼记·王制》载:“建国之神位,右社稷,左宗庙。《汉书·礼乐志》又载:(帝陵)左苍龙,右白虎……即左文,右武。
《史记·天官书》:昴曰髦头,胡星也,为白衣会。毕曰罕车,主弋猎。参为白虎……即昴、毕、参三宿在西,主征战,杀伐。
时张安世为大司马,武官之首,故葬于陵西,应“掌车骑、卫帝陵”之说……大致范围,应该在杜陵正西三到六公里之间……”
一群人齐齐的一怔愣,眼睛直戳戳的盯着林思成:感觉有点牵强。但细一想,并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还真被小子给圆上了?
可能何志刚也觉得有些勉强,所以没问“认不认可”,而是合上文件夹:“各位,查了一个月,风吹日晒,确实很辛苦。但既然表明,张安世墓不在杜陵,那就没必硬钻牛角尖。”
“既然要调整方向,那有依据总比没依据的好,所以胡处长,我建议:往西找!”
不然呢,肯定要往杜陵之外找。
但总不能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
与其重头再来,查资料、查档案、讨证、研究,不知又耗几个月相比,还不如顺着林思成的思路查一查。
就像何局长说的:万一呢?
胡铮刚要点头,林思成冷不丁的一声:“何局,不好找!”
何志刚愣了一下,瞪着他。
林思成忙笑了笑:“何局,真不好找,因为那一片正在拆迁,该推的地方全推平了。所以,地表没有任何参照物,别说依靠地势推断,哪怕用卫星遥感都没用。
还有一点:既便有墓,也应该深埋在地底,不然在拆迁过程中就该发现相关的陵园遗迹……所以,如果找,就必须进行深层钎探,同步利用探地雷达、电阻率法、磁法,以及地震波探测。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必须要求工地全部停工!”
林思成稍一顿:“但航天城,国家级经济技术开发区,怎么停?”
何志刚终于知道,为什么陈朋刚骂完,林思成就想偷着跑?因为压根就没办法找……
但总不能不找?
没办法,那就想办法。
正皱眉思索,林思成指了指墓碑:“两位领导,我有点想法,但行不行不一定,你们当我随口一说!”
又不是没用过?
林思成不要太好用。
陈朋猛点头:“你说!”
“按文物线索找……”
刚起了个头,陈朋眼皮一跳:所谓顺藤摸瓜,公安当然知道顺着文物线索往下查。
但查了快一月,东西追缴回来的不少,疑似出土于张安世墓的也有,但问题是,顶多摸到外围。
人抓了不少,但份量最重的,也就收这些文物的黑市文物贩子。跟谁收的,在哪收的,他倒也能说的上来。
但一查,压根就没这个人……最核心的这伙人,就像隐身的一样?
暗暗转念,陈朋刚要说什么,林思成又点了点碣石:“陈局,因为这伙人太专业,所以不太好查。而且胆子奇大:这么高压的态势,却该挖照挖,该卖照卖,该运照运?”
要钱不要命,这狗胆都快上天了?
“特别是这个……”林思成又指刻石,“挖出来将两天,上面的泥也就将将干透,就运到了边境……
这是典型的‘黄金四十八小时出境’,普通的盗墓团伙没这个关系,更没这个门路和能耐,必然有境外机构参与:即就地收购,连夜动输,境外接应……
这种方法有个特点:很少在境内销脏,流入黑市的,十有**是为误导有关部门的侦察方向,故意放出来的饵……所以才查不到。”
还有个特点:盗销两条龙,即挖的不卖,卖的不挖。基本都是以“金主查到墓葬位置,然后出资雇佣专业机构为中介,中介再雇佣盗墓团伙下坑。
而且是一手钱,一手货:即挖出一件,就当场付给盗墓团伙一件的钱……”
“所以,组织极为严密,分工极为明确,管理极为严格:一旦下坑,要么挖空,要么查得太紧不得不撤,不然不会出坑。
而且很有可能,中介有意封锁消息,下墓的压根就不知道外面已经炸了天,查的这么紧。所以,应该还在不停的挖……”
陈朋越听脸越黑,越听脸越黑。
牛逼成这样,这还怎么查?
何志刚想了想:“小林,什么叫‘专业机构’?”
林思成顿了一下:“拍卖行!”
两人齐齐的一愣:国际拍卖行?
如果是由国际拍卖行负责销赃,林思成的推测,还真有几分可能。就像这块石板,各要道卡口查的那么严,却硬是运了出去?
突然,陈朋又想起来,上次林思成说过的“倒脱靴”:陈局,这伙人太专业,估计不太好查……
当时他还不怎么信,心想我干了多少年公安了我?
结果,还真他妈的不好查。
特别是林思成说的这个“黄金四十八小时出境”,以及“倒脱靴”和“故意放饵,误导侦查方向”,这绝对是积年老贼。
普通的蟊贼别说干这么漂亮,他懂都不懂……
陈朋咬着腮帮子,一脸痛苦相:“你小子怎么懂这么多?”
林思成想了想:“书上学的!”
陈朋“呵”的一声:我信你个邪?
他说的林思成“从书上学的”这句,而非林思成的推测。
以他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越想,就越觉的有可能。
但说是国际拍卖行,骨干人员还是国内的人,而且百分百,表面身份和拍卖行没丁点儿的关系。
所以,你还能跑到国外去,把所有的拍卖行全查一遍?
当然,再难也得查,反过来再说:总比一点头绪都没有的好?
他吐了口气,帮林思成捋了捋领子:“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来,给你陈叔给个思路……”
林思成哭笑不得。
他又想了想:“先找文物,再顺着文物找人!”
陈朋紧追不舍:“找谁?”
“盗墓贼,更或是拍卖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