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山谷间,一樽巨大的石像矗立在庙门之前。阳光泼洒而下,三个大字烁烁生辉:药王庙。
地上铺着红毯,偌大的舞台立在中间,穿着红袄,戴着头巾的鼓乐手站了好几排。
“咚”,低沉的鼓声震彻山野,“呜儿~”一声,高亢而又宛转的唢呐直冲云宵。
继而,鼓乐齐鸣。
穿着汉装的主持人站在台上,声情并茂:“伏以药山,崔崔岿岿,圣境仙山,荡荡巍巍……伏维真人,唐代药王,科举进士,盖世文章……诗书通达,医术名扬,治虎疗龙,几出奇方……”
台下,人山人海,摩肩擦踵。
二月初二,药王庙前祭药王。
才是腊月,时间当然还不到。但去年十月(2007),铜川耀州区药王山庙会已进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传项目”预审阶段。有关部门要在年前实地初核,所以今年提前了一点。
如果过审,铜川,乃至于耀州区就会有两项“国家级非遗项目”,当地领导非常重视,上级部门也很重视。
虽然天很冷,但评审组要求现场观摩,市里来了好多领导,全部陪在台下,一对一的接待。
但典礼举行到一半,台上的古乐团正在颂唱《大医精诚》,田局长的手机“嗡嗡”的一震。
瞄了一眼,是宋副局长的电话,以为是正常的工作汇报,田局长顺手挂断。
但随即,又“嗡嗡”的震了起来。
田承明皱了皱眉头。
市里上下都知道,今天市里重点接待从京城来的申遗评审组,不但各单位一把手全在,市领导更是全程陪同。但老宋打了一遍不算完,又毅然绝然的打了第二遍?
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汇报,但鼓声震天,别说接电话了,连旁边的人说话都听不到。
想了想,朝着旁边他负责接待的一位评审专家笑了笑,田承明再次挂断,发了一条短信:老宋,太吵,有事发短信。
好像宋副局长已经预料到了一样,他刚点了发送,一条短信发了进来。
田承明顺手点开,而后,眼睛一点点的睁大,脸上浮出几丝惊疑和怒色。
核心技术要被人抢注专利……宋敬贤,你是干什么吃的?
孟树峰研究了二十多年,又是怎么研究的?
正怒火中烧,鼓乐乍然一停,开始第三项流程:三牲献祭。
耳朵清静了不少,田承明忙找了个角落,拨了过去。
越听越怒,越听越怒,宋敬贤也就不在眼前,不然的话,他非把这狗日的按住锤一顿。
你们得是有多会闯祸: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捅出这样的篓子?
但事情已经出了,就算把宋敬贤,以及瓷研所的杜良志,还有那个什么刘东捅上几刀,又有什么**毛用?
重点是怎么补救。
挂了电话,看了看表,田承明用力的呼了几口气,而后不动声色的回到了台前。
还和旁边的专家有说有笑……
仪式从三点钟开始,钟乐、致词、乐舞、献祭……林林总总五六项,差不多一个小时。
大概四点半,一众市领导把审核组送上车,说是请各位领导和专家稍事休息,已经在市宾馆备好了薄宴……
车队刚刚启动,田局长忙把书记,市长,副书记,常务副,以及负责工业的副市长请到了景区办公室。
三言两语,言简意赅,五位领导都懵了:不知不觉,毫无声息,下面的人就把天捅了个窟窿?
耀州瓷最核心的技术,被别人注册了专利?甚至于,别人还准备拿这套技术重新申遗?
那耀州瓷之前的申遗申了个啥,笑话?
更有甚者,恰好今年正处于第二批申遗项目终审,第三批项目申报之际。不用怀疑,申报资料但凡往上一交,依旧还是这些人审,依旧还是这些人评。
然后,会怎么样?
要说不会影响到“药王山庙会”的申遗终审,那绝不可能。
因为评审组首先会怀疑市里的组织、领导和督导能力,以及对申遗项目后续保护和研发的重视程度。
更会怀疑,非遗继承人、并保护单位,即孟所长与他领导的市瓷研所的专业能力和保护能力:
研究了二十多年,最核心,最具有代表性的工艺却被别人抢了先,你们是怎么研究的?之后又该怎么保护?
所以,不仅仅是会不会影响到第二项能不能通过终审的问题,更涉及到第一项,也就耀州瓷会不会被撤销的问题。
啥,不可能?
又不是没撤过:就去年,就2007年,因履责不力,未能采取有效措施开展保护传承工作,及研究能力不足,被撤出遗产目录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项目三个。
被撤销、调整传承和保护资格的单位更多,足足十二个。
你以为只是撤销就完了?
对组织机构,乃至个人而言,这就是政治事故:档案里被添一笔,任职履历多了一个污点……
头皮发麻不致于,但几位领导的脸一个比一个黑。
更关键在于,这个事情发生的诱因,以及过程:人家好心好意的拿着自家最需要的技术来交流,你非把人当成小偷?
不愿意交流也就罢了,还把人当猴一样戏弄?
结果呢?偷鸡不成蚀把米,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一点儿都不夸张:真要被撤销资格,再等这事传出去,能把兄弟单位大牙都笑掉:
抄完资料要检查,观摩学习不让提问……学习了二十天,什么都没学到不说,甚至还得一分不少的把所有的费用结清?
西大好歹也是省里数一数二重点工程高校(排名第四),鼠目寸光,狗肚鸡肠成你们这样的,全国都找不出几例……
简直贼他妈?
市长沉着脸:“老田,那个刘东呢?”
田承明低着头:“我让人控制起来了!”
“你把他控制起来有什么用?闯了这么大的祸,往壳里一缩就完了?老田,你亲自去,现在就去:带着宋敬贤,还有那个刘东去西京……”
市长咬住牙,瞪着他:“田承明,你能不能听明白?”
田承明用力点头:“市长,我明白,我现在就联系西大……”
“联系西大干什么,你她妈联系了又有什么用,你当西大是泥捏的?再看看你下面的瓷研所干的那些鸟事……泥人都还他妈的有三分火气?”
市长是军人转业,提着真枪干过真仗,干的还不少。所以脾气不是一般的暴燥。
听田承明说要联系西大,霎时间,一股努火就冲到了天灵盖。当场就爆粗口,含妈量还极高:“我他妈是让你领着人去道歉!”
被训成这样,田承明却低着头,多余的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好的市长,我明白……”
他冤不冤?冤!
西大考察组来学习,虽然来了一位副院长,但只联系了瓷研所,而且当天就走了。负责具体对接的,只是一位教授。
所以,但凡级别稍高点,瓷研所稍微重视点,都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他该不该负责任?
他是局长,瓷研所是工业局直属单位,他不要太该!
而且想找个狡辩的理由都找不到:抄完资料要检查,观摩学习不让提问……下作中透着恶心,这他妈的是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田承明恨不得把那个刘东剁成肉酱。
暗暗咬牙,头却点的像小鸡啄米。
副市长如坐针毡,好久,才稳住屁股:“市长,我带队去吧?”
市长瞪了他一眼:你他妈负责工业和科研,你不去谁去?
真的,副市长再要装着不吱声,他就开骂了……
点了点头,他又转过头:“书记,你看再怎么安排?”
要按以前,市长骂完,书记就会缓和一下气氛,再帮着市长定定调子。但这次,他直接把中间的环节省了,甚至于,脸比市长的还要黑:
这个节骨眼上,这些鸟人,都他妈干的是什么鸟事?
“王市长(副市长),你给孟树峰打电话,让他回来,今天就回来,然后你们一起去……同时,你再问问他:市瓷研所还是不是市委,市政府领导下的研究机构?”
“唰”一下,田承明的脑门上就渗出了汗。
副市长的脸猛的一变,脸上硬是挤出一丝笑:“好的书记……”
以为躲到京城就完了?
不可能。
领导们用脚趾头都能猜到:这次跟见了鬼一样,且离了个大谱的事情是怎么发生的?
工业局对瓷研所,至少对这个研发中心的掌控,几乎等于零……
冷着脸,书记又交待了一句:“解铃还需系铃人,王市长,我建议,你到了西京后先拜访那位林老师,就是那位年轻的过份的传承人。但要对症下药:拜访之前,一点要重点了解……”
稍一顿,书记又点了点桌子:“王市长,是了解,不是调查,这是其一。其二,不惜代价:只要能提条件,你就放心的往下谈……能不能明白?”
人是西大的,但技术却是林思成的。只要搞定了这位,所有的困难都会迎刃而解……
副市长重重点头:“书记,我明白!”
“好!”书记露出一丝笑,“辛苦了!”
市长却冷哼了一声。
不惜代价,那最后得付多大的代价?
如果开始的时候,你们但凡稍稍尊重点,何至于到这一步?
真他妈离了个大谱……
……
而领导们还不知道,他们准备不惜代价也要搞定的林思成,离他们还不到两百米。
太阳落下山巅,锣鼓依旧震天,人不但没少,反而更多了。
人头攒动,无边无沿。
庙檐上挂起了红灯笼,牛角号吹出低沉的呜咽,各式各样的香味钻进鼻孔。
社火排着队,绕着庙墙蜿蜒而来。三九的寒天,打头的鼓手赤着半边膀子。随着鼓声,键子肉泛着古铜一般的光,红绸缠腰在寒风里猎响。
秦琼踩着高跷,突地一个踉跄,人群爆发出短促的惊呼。但刹那,脚碗灵巧的一扭,另一支木腿往后一支,两条木腿叉成人字,穿着金甲的身影折成了铁板桥。
稍一静,喝彩声震天……
不是……这要没练过,林思成敢把那两条木腿嚼着吃了。
他把面花咬在嘴里,双手使劲的拍。
随后,几辆小货车开了过来:车厢里用竹木扎成支架,中间用宣纸裱出动物造型的彩灯,动物背上站着穿着汉服的小姑娘。
铜川民俗,省级非遗:耀州火亭子。
林思成拍的更起劲了。
商妍歪着脑袋,看了好久:“有那么好看?”
李贞顿了顿,又点点头:“是挺好看!”
不大对吧……你一个南方人,也能共情?
暗暗怀疑,她又看了看林思成叨在嘴里的面花:就那么好吃?
就一块塑了几朵面花,又染了色的馍馍,还长的跟花圈似的。林思成却吃的津津有味,边走边啃,不多时,就只剩一小半。
李贞看了看:“林思成说这是印台面花(铜川印台区),挺好吃!”
商妍斜着眼睛:“那你怎么不吃?”
李贞抿着嘴笑:“我不太吃的惯。”
商妍撇了撇嘴:“那还不是不好吃?”
边聊边看,等社火队过去后,人流顿然一少,才露出两边的展台和食摊。
耀州剪纸、耀州泥塑、耀州花灯、耀州蒸饺、耀州窝窝面、陈炉食醋(镇,属耀州区)……当然少不了耀州瓷。
从这些已申遗的民俗传承而言,耀州的传统文化底蕴还是相当深厚的。
东西也挺好吃。
吃完一块面花,林思成又吃了一碗窝窝面,最后还要了一盒蒸饺。
皮薄馅大,一咬就是一嘴肉。
林思成边吃边走,满嘴流油。
走着走着,他又站住。
摊挺大,里外九张长案,围成正方形。长案上下摆着数不清的药材,一垛挨着一垛。
七八个中医各坐案后,或是把脉,或看舌苔。每位的前面都排起了长队。
中间,十多个人医生或是洗,或是切,或是捣,或是研。各式各样,各种药味直往鼻子里钻。
这是药王山庙会的特色之一:现场诊查,再场开方,现场炮制,现场煮熬。
现场那个味道,可想而知。
商妍打了个喷嚏,李贞捂住了鼻子。
林思成浑然无觉,左右一扫,走到了一张长案前。
但他没有去排队,也没到医生那边,而是隔着长案,伸着脖子往里看。
两口陶锅,一口在炒药,一口在炖鸡。另外还有一口好大的砂锅,在炖药和鸡。
不,应该说是酱:汤已经浓的拉丝,跟药膏似的。
放了哪些药不太好认,但能认出碎红的枸杞和薄薄的姜片。
药味极重,却又透着一股异香。
最后,还加了盐?
葛旭有些看不懂,伸着脖子:“林老师,这是药,还是膏,或是药膳?”
“药!”
回了一句,看到老中医关了火,林思成忙招招手:“大夫大夫,我要一份!”
老医生瞄了他一眼:“旁边有分好的,正在发,先去排队……”
“我不要免费的,我要这一锅!”林思成一指,“连鸡带药全都要!”
老中医怔住:倒是也卖,但卖的是药剂,第一次见连鸡也要的?
再说了,这么大一锅,你吃的完吗你?
林思成掏出钱包:“大夫你放心,我们七八个人呢?”
一群人齐齐的瞪大眼睛:不是……我们什么时候说过,想喝中药了?
林思成边给医生付钱,又看着葛旭:“旭哥,这药真挺好……你喝了肯定管用……”
葛旭愣愣的张着嘴:就这个眼神,就那句“喝了肯定管用”,这贼小子还能是什么意思?
但好人谁他妈肾亏?
他很想一口呸到林思成脸上,忍了一下,用力摇头:“我不用!”
林思成诡异的笑了一下,“旭哥,这药叫药王安神汤,出自孙思邈的《千金方》……知不知道最后为啥要加盐?方曰:淡盐引药入肾……”
“你看,勺子上的药汁滴下来的时候,是不是跟珠子似的?这叫滴药成珠:说明完全按照古法炮制的药材,火候、药效都恰到好处……”
葛旭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信我的准没错!”林思成拍拍胸口,又一指孙乐,“孙师兄也来一点,晚上少看点片……”
孙乐脸一红,眼神飘乎。
林思成又看着商妍:“肝郁脾弱,胸胁胀满、气机不畅(长时间生闷气)……商教授也来一点。”
林思成又一指李贞:“心气不继,意乱神迷,肝郁肺虚,忧而生悲……”
说到一半,他突然不往下说了,低着头顿了一下:“李师姐也来点!”
说她肝郁脾虚的时候,商妍还没觉得如何,但说到李贞,她眼皮一跳:这段时间的李贞,不就是心气不继,意乱神迷?
说人话:没有林黛玉的命,害了林黛玉的病。
但林思成看一眼就说症状,不就是望气鉴人的手段?
那次在校门口,他说方静闲很难缠的那次,不也是这样?
“咦”的一声,老中医眼睛一亮,上上下下的打量,“中医院的学生吧,望气学这么好?你老师是谁?”
哪有什么老师?
“大夫,我不是……”林思成笑笑,“我学文博,就跟着老师瞎研究了一下……”
老中医怔住:啥玩意,文博……不就是搞考古的?
但就刚刚望气下诊的那两手,省中医院近半的坐诊大夫都不会……
他盯着林思成看了好久,看他的脸,看他的手,又突地一笑:“说这么多,嘴馋了吧?”
咦,这老人眼挺毒啊?
其实林思成就是想吃那只鸡……
他笑了笑:“老先生割爱!”
确实得割爱:今天这鸡熬的恰到火候,老中医本来准备带回去下酒的。
“送你了!”
老中医挥挥手,又笑了笑:“记得欠我一只鸡!”
林思成顿了一下:“老先生贵姓?”
“姓侯,侯近全!”
林思成愣住,好久才道:“谢谢候院长!”
老中医又摆了摆手。
几个弟子来帮忙,三两下装好药和鸡,又和老人道了别。
走出好远,葛旭猛的顿住:侯近全……空军医大(中医科省内排名第一)的侯院长?
你才想起来?
林思成点点头。
“国医大师,省中医研究院的名誉院长,铜川人。不过好几年前就已经退休了……”
葛旭看了看林思成,又看了看手里的药。
以及,刚才葛院长看着林思成,说的那一句:望气学这么好?
照这么说,林思成……真的会看病?
林思成“呵”的一声:你到这会了都还不信?
他又撇撇嘴,压低声音:“旭哥,你几个月回一次家?”
葛旭怔住。
一点儿都不夸张:四十多岁的汉子,脸一下就红到了脖子根。
林思成直觉不妙,躲远了一点……
章丰见状,凑过来了一点,压低声音:“林老师,我要不要也喝一点?”
“你不用,你纯浪费!”
林思成摇摇头,又上上下下的打量,眼神越来越怪,越来越怪:“章哥,你家娃几个月?”
你怎么知道是“月”,而不是“岁?”
章丰的眼皮跳了一下:“十个半月!”
林思成叹了一口气,声音依旧很代低:“不是……章哥,你连娃的奶都抢着吃?”
“腾”一下,章丰的脸更红,红到发紫的那种。
“贼他妈,娃在割奶……”
他怒吼一声,捏起拳头,林思成躲的更远了。
葛旭、商妍、李贞、徐高兰,以及孙乐,全都惊呆了:林思成的声音很低,章丰要不吼,他们还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但这不是重点,而是,林思成连这个都能看的出来?
正惊的不要不要的,手机“叮咚”的几声,林思成拿出来一看:王齐志。
电话接通,里面传来王齐志的声音,有些慵懒,好像还带着几分惬意:“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住一晚,明天吧?”
听着王齐志略显自得的语气,林思成想了想:“老师,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什么事!”王齐志喝了一口茶,又咂吧了一下嘴,“铜川的反应很快,你们还没回来,他们倒先追到了学校,说是专程来道歉的……”
道歉?
那批茶叶末釉,应该中午的时候才出炉吧?
反应确实挺快。
正转念间,王齐声又笑了一声:“该来的都来了:瓷研所的副所长,工业局的正副局长……还说最迟明天,孟所长也会从京城赶过来……”
稍一顿,王齐志像是又想了起来:“哦对了,规格也挺高,带队的是副市长……”
规格确实挺高。
但林思成只是静静的听,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
王齐志顿然明了:果然,林思成还是那个林思成?
“听说那边正在举办什么庙会,趁着热闹,多玩几天!”他又笑了一声,“这边交给我!”
林思成吐了口气:“谢谢老师!”
王齐志又笑:“都叫老师了,尽谢什么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