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是我?”阿瑶皱眉问。
齐福压低声音解释:“本来该是付小姐主持净礼,现在你回付家了,按辈分是该由你来。”
“要不我来吧?”付琼轻声问。
“谢谢你!”阿瑶低声说,让她为这么人做这些,情感上她确实有些难以接受。
付琼摇摇头:“不用,他也算是长辈,悉心教导我一场,就当送他最后一程。”
转眼间,众人齐齐换上了素白麻衣,付琼走去铜盆前净手,她的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肃穆。
祠堂内白烛摇曳,青烟在梁柱间缠绕袅袅升起。
付琼拿着白麻布,蘸着掺了沙枣花汁的无根水,动作轻缓地为张角擦拭面容,一丝不苟地按古礼完成每一个步骤。
“西北葬仪讲究擦七窍。”齐福低声向阿瑶解释,“眼耳口鼻,每一处都要擦三遍,取‘三魂归位’之意。”
阿瑶点点头,目光落在付琼沉静的侧脸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烛光印在她苍白的脸上,眼下的青影泄露了她的煎熬。
敬重的爷爷是幕后黑手,慈爱的长辈是伥鬼,即使心志坚定如她,又怎么能无动于衷。
几个年轻的弟子捧着麦粒上前,看得出来,选的是今年新收的,颗颗饱满。
“七粒麦子,代表北斗七星。”齐铭将麦粒仔细地排列在红绸上,“古人相信,这样能指引亡魂找到归途。”
一应事情做完,祠堂外已经是晌午了。
寒风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香案前,阿瑶看着袅袅升起的青烟,忽然觉得,传统葬礼虽然繁琐,倒也处处体现着对生命的敬重。
突然,祠堂外传来一阵声响。
是拐杖敲击青石板的声音。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而来,她穿着深蓝色的对襟褂子,衣襟前别着一枚铜钱。
“喜婆婆?”齐福惊得瞪大眼睛,急忙迎上前,“您老怎么……”
阿瑶快步上前搀扶:“婆婆,我不是让你等我吗?过段日子我就回去了。”
喜婆婆的手指紧紧攥住拐杖,指节发白,她望着付生的眼神,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却又隐忍不发。
“多年不见。”付生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如磨砂。
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似怀念,又似忌惮。
“是啊,来看看你这个‘好弟弟’。”喜婆婆冷笑一声,她特意加重了\"弟弟\"二字,字字句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瑶敏锐地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同寻常。
她看到,喜婆婆的胸口剧烈起伏,握着拐杖的手微微发颤。
“这些年.……”付生刚要开口。
“这些年我过得很好。”喜婆婆突然打断他,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在洛南,倒是清净。”
听到“洛南”二字,付生的神情微微有些变化,他下意识看向阿瑶,又迅速移开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
喜婆婆径直走向棺椁,每一步都走得极慢,仿佛在克制着什么。
她将沙枣糕放在棺前,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张角最爱吃这个……就当送他一程。”她枯瘦的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就像...就像当年付章一样爱吃。”
这话分明是对着一旁的付生说的。
“江……”
付生猛地站起身,却又强自按捺着坐了回去,他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喜婆婆冷笑一声,拐杖重重杵地:“难为你还记得我,我来送张角一程,你没意见吧?”
烛火摇曳间,喜婆婆与付生四目相对,她浑浊的眼瞳里翻涌着数十年的恩怨。
祠堂内的空气骤然凝固。
喜婆婆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抚过棺木,笑道,“我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我要亲眼看着...看着天理昭昭。”
“当年的事……”付生突然打断她,“祠堂里说这个不合适。”
阿瑶眼皮猛地一跳。
她好像明白了,喜婆婆当年带她去洛南的原因。
祠堂外,一阵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
喜婆婆最后看了付生一眼,那眼神中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恨意、悲伤,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
“阿瑶,我们走。”她转身时,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握着拐杖的手仍在微微发抖。
*
婆孙亮走后,仪式继续进行。
付琼拿过油纸包,轻轻放在棺木旁边,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填麦种吧。”
按照仪程,接下来要将七粒麦种子放入张角口中。
齐铭正要上前,付琼却拦住了他:“我来。张…他生前最也没少教导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祠堂里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付琼的手稳稳地托起张角的头,另一只手小心地将麦粒放入他口中。那一刻,烛火好像明亮了几分,映得红棺上的金线闪闪发亮。
“五色土备好了吗?”付琼回头问。
齐福连忙递上一个布包:“从鸣沙山取来的,按老规矩筛了七遍。”
付琼接过布包,将里面的细沙缓缓撒在张角胸前,沙粒造阳光下呈现出红、黄、白、黑、青五种颜色,如同一道绚丽的彩虹。
“西北人说,五色土能镇住黄泉路上的风沙。”齐铭对沉声说,“但愿他走得安稳些。”
仔细看棺木内侧刻着一行小字,‘乘鹤西去,驾蟒归天’。齐福想起爷爷说过,西北人将死亡看作是一次远行,葬礼就是为这场远行准备的仪式。
众人站在棺椁前,开始低声吟诵安魂曲,声音幽扬而低沉,在祠堂的大殿内回荡。
当最后一个音落下,张晖上前,轻轻合上棺盖。
“四天后日出时下葬。”黄巽点燃新的长明灯,动作娴熟地调整着灯芯的亮度,然后对众人说,“今晚还要守灵,大家回去修整下。”
*
出了祠堂,喜婆婆一路沉默着没说话。
她熟门熟路地向付宅走去,阿瑶几次张了张嘴,想问点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终于到了付家门前,喜婆婆一双浑浊的眼睛看向门匾。
二十年了,兜兜转转一圈,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有些事,是该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