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涡村的晨光像打翻的蜜罐,顺着山脊流淌而下。那金箔般的阳光却撞上了层峦叠嶂的雾霭,仿佛古琴弦上凝结的冰霜,在晨风拨弄下碎成万千晶屑。一尘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智能温室群像未来主义的甲虫般趴伏在梯田上,忽然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尘哥!\"青年甲的嗓音像生锈的犁铧划过石板路,他背着那个磨破边角的双肩包冲过来,包带在肩头勒出两道红痕,\"城里那帮投资人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饕餮!他们要我拿祖宅作抵押,说这是'风险对冲'!\"
一尘转身时,檐角铜铃叮当作响。他看见青年甲眼窝发青,脖颈处隐约露出半截褪色的纹身——那是十八岁离家时纹的\"闯\"字,如今被岁月侵蚀得像团模糊的墨渍。\"甲子,你当这是过家家?\"他忽然抓住对方手腕,指尖触到脉搏突突跳动,\"张总前天刚撤走三十万,说咱们这穷乡僻壤连5G基站都舍不得建。\"
人群忽然骚动起来。村东头王寡妇举着锄头冲过来,发间别着的白花在晨风里乱颤:\"一尘你个挨千刀的!说好帮我申请的无息贷款呢?我家那三亩猕猴桃再不卖出去,就要烂在藤上了!\"锄头柄撞在展棚支架上,震得玻璃展柜嗡嗡作响,里面3d打印的村庄模型簌簌落灰。
青年甲下意识后退半步,背包撞翻了堆在展台边的农产品礼盒。桂圆干、山核桃滚落满地,像被掀翻的赌桌筹码。小李从人群里钻出来,手里攥着裂了屏的手机:\"甲哥,电商平台的保证金又涨了!他们说咱们这是'偏远地区附加费'。\"
\"都闭嘴!\"一尘突然暴喝,震得树上麻雀扑棱棱飞起。他扯开洗得发白的衬衫领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伤疤——去年为护住创业基地的图纸,被讨债者用酒瓶划的。血珠正从疤痕边缘渗出来,在晨光里像朱砂写的符咒。
人群忽然安静了。青年甲盯着那道疤,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城中村出租屋里,自己也是这样盯着电脑屏幕上的代码,方便面汤汁在键盘上凝成暗褐色的痂。那时窗外下着同样的雨,雨滴砸在铁皮屋顶,像无数个催命的鼓点。
\"王婶,贷款合同在村委会锁着,钥匙在会计老刘那儿。\"一尘声音忽然柔和下来,仿佛暴雨后的山溪,\"甲子,张总撤资是因为县里要修高速公路,征地补偿款还没到账。\"他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山核桃,指腹摩挲着粗糙的纹路,\"小李,今晚跟我去趟县物流中心,我认得他们经理的表舅。\"
日头爬到竹竿顶时,广场中央的香樟树投下斑驳阴影。几个返乡青年围坐在树根改造的茶几旁,陶罐里飘出野菊花的苦香。青年甲掏出笔记本,屏幕贴着泛黄的创可贴:\"这是我在深圳写的智能灌溉系统,能根据土壤湿度自动调节……\"
\"自动个屁!\"炸雷般的声音从树后传来。种粮大户老赵拄着锄头踱出,脚上的胶鞋沾满新鲜牛粪,\"去年你们鼓捣的那个什么物联网,害得我家三亩稻田差点旱死!传感器说湿度够,根都扎不进泥里!\"
一尘的手指无意识敲着陶罐边缘,发出清越的叮咚声。他忽然想起前年冬天,自己跪在县农业局门口求审批文件的场景。雪粒子钻进脖领,化成了冰凉的泪,而文件柜里积灰的\"智慧农业试点方案\",正等着某位领导的朱批。
\"赵叔,那次是光纤被野猪拱断了。\"小张怯生生开口,他裤脚还沾着试验田的泥点,\"现在咱们给每块田都装了太阳能报警器,野猪敢来就放电子鞭炮……\"
\"放你娘的狗屁!\"老赵的锄头剁进地里,惊起几只蚱蜢,\"你们这些后生懂个球!老子种了四十年地,难道还不如个破传感器?\"
青年甲突然站起身,背包带子应声而断。他抓起老赵沾着牛粪的锄头,在众人惊呼中走向试验田。日头毒辣辣照着,他挥锄的姿势像在跳某种古老的祭祀舞,泥土翻卷时腾起的气浪,让智能温室的玻璃幕墙都泛起涟漪。
\"赵叔,您看这土。\"青年甲跪在翻开的泥浪前,手指插进温热的土壤,\"湿度计显示42%,但蚯蚓洞都在三寸以下。\"他忽然掏出随身小刀,划开自己手背,鲜血滴落处,有细小的蚂蚁潮水般涌来,\"土地在饿肚子,它需要更精准的喂养。\"
老赵瞪着浑浊的眼,忽然想起饥荒年代,自己也是这样跪在田埂上,看着母亲把最后半碗糠粥倒进开裂的田垄。那时土地像张贪婪的嘴,吞下所有献祭却依然沉默。
\"甲子!\"一尘突然拽住青年甲的手腕,血珠正顺着指缝滴进陶罐里的野菊花,\"你疯了?感染了怎么办?\"
青年甲却笑了,伤口在阳光下像枚朱砂印:\"一尘哥,记得你教我的吗?'土地不会说谎,但会流血。'\"他忽然转向老赵,\"赵叔,我愿把命押在这片土地上,您敢不敢再信我们一回?\"
老赵的锄头哐当落地。他看着青年甲手背结痂的血痕,忽然想起祠堂里供奉的先祖牌位——那些在兵荒马乱中守护种子的人,在饥馑年月里交换口粮的人,在改革开放时卖掉耕牛办厂的人。历史的风从牌位间穿过,发出呜咽般的回响。
\"后生仔……\"老赵从怀里摸出用塑料袋裹了三层的存折,皱纹里嵌着未干的汗,\"这是我给孙子娶媳妇的钱,要是赔了……\"他忽然说不下去,转身时踉跄了一下,仿佛被岁月抽走了脊梁。
暮色漫上来时,广场燃起了篝火。青年甲把笔记本接上老旧的柴油发电机,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像夏夜的萤火虫。小李正在调试直播设备,镜头里,王寡妇家的猕猴桃泛着翡翠般的光泽。
\"甲子,还记得你离家那天吗?\"一尘忽然开口,火光在他眼中跳动,\"你爹把你捆在柱子上,说宁可打断腿也不让当'逃兵'。\"
青年甲的手指在键盘上顿住。那年暴雨冲垮了土坯房,他抱着录取通知书在泥水里爬了十里山路。村口老槐树被雷劈成两半,焦黑的树心却萌出新芽,像某种残酷的隐喻。
\"现在想想,\"一尘往火堆里扔了个松果,噼啪声中腾起青烟,\"咱们都是那棵雷劈木。断口处最疼,却也最容易长出新枝。\"
远处传来卡车轰鸣声。县物流中心的经理探出头,冲着这边喊:\"哪个是一尘?你们要的冷链车到了!\"
青年甲突然跳起来,背包里的零件叮当作响。他跑向卡车时,月光正勾勒出山峦的轮廓,像巨兽蛰伏的脊背。小李追在后面喊:\"甲哥!你的手!\"
\"不妨事!\"青年甲的声音混在夜风里,\"土地流血的时候,人怎么好意思不流血?\"
篝火渐渐暗下去,火星子升上夜空,像散落的星辰。老赵蹲在田埂上,摸出烟袋锅子。火星明灭间,他看见智能温室亮起暖黄的光,与千年来的月光重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