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八的清晨,长安城笼罩在蒙蒙细雨中。雨丝如银线般垂落,将安仁坊的青瓦白墙洇成深浅不一的水墨色。
陆昭阳跪坐在药房的蒲团上,纤细的手指握着青玉药杵,在石臼中缓缓研磨着晒干的当归。药香与潮湿的空气交融,在她素白的衣袖间萦绕不去。
\"陆先生!\"杜安急匆匆推门而入,蓑衣上的雨水在门槛上滴成一串水痕。他喘着气,手指不安地绞着衣角:\"宫里来人了,是...是紫衣太监。\"
陆昭阳手中的药杵微微一顿,细小的药粉从臼边簌簌落下。她抬眸望向窗外,透过雨帘看见院中立着三道身影——为首的紫衣太监手持拂尘,面容肃穆如庙中泥塑,身后两个小黄门低眉顺眼地捧着锦盒,雨水顺着他们的帽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民女见过公公。\"陆昭阳净了手,指尖还带着淡淡的药香。她缓步走到檐下,雨水打湿了她的裙裾,在鞋尖晕开深色的痕迹。
太监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陛下头疾再次发作,宣陆先生即刻入宫。\"他的语调平板,却在\"即刻\"二字上微微加重,拂尘柄上的鎏金纹饰在雨中泛着冷光。
陆昭阳垂首应是,转身时瞥见杜安煞白的脸色。她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膀,低声道:\"去把我新配的安神丸拿来。\"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杜安慌乱的眼神渐渐安定下来。
雨水顺着马车的檐角流淌,在车窗上绘出蜿蜒的水痕。陆昭阳靠在车壁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囊上的缠枝纹。
一个半月前为皇帝诊脉的记忆突然浮现——那如屋漏般时断时续,又如雀啄般急促紊乱的脉象,此刻想来仍令她脊背发凉。车帘被风吹起一角,她看见朱雀大街上行人匆匆避让的身影,雨水将他们的衣袍染成深浅不一的颜色。
宫门处的金吾卫执戟而立,铁甲在雨中泛着寒光。陆昭阳跟着太监穿过长长的回廊,水汽在青砖地上凝成薄雾,浸透了她素白的绣鞋。甘露殿前的汉白玉阶被雨水洗得发亮,几名太医正在廊下低声议论,见她走来,有人仍然面露不屑,有人眼含忧色,更有人悄悄退后了半步。
\"民女参见陛下。\"陆昭阳跪伏在殿内,额头触到冰冷的金砖,闻见龙涎香中混着一丝血腥气。
\"平身。\"李世民的声音比上次更加沙哑,像钝刀磨过粗粝的石头。
陆昭阳缓缓抬头,心头猛地一颤。皇帝半靠在龙榻上,曾经威严的面容如今青灰如纸,眼下的暗影像是被人用墨汁狠狠抹过,肩上搭着的白狐裘空荡荡地垂落,显出形销骨立的身形。才一个半月,这位曾经驰骋沙场的帝王竟已憔悴如风中残烛。
\"朕这头痛...\"李世民刚开口,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他佝偻着背,枯瘦的手指紧紧抓住榻边金龙头,指节泛出青白色。一旁的老太监连忙递上丝帕,陆昭阳敏锐地注意到帕子收起时那一闪而过的猩红。
她不动声色地近前,衣袖间淡淡的药香驱散了些许殿内浑浊的气息:\"请容民女为陛下诊脉。\"
指尖搭上皇帝腕间,那皮肤下的脉搏让她心头一沉。原本就如屋漏般的脉象此刻更添雀啄之态,时而如细雨漏屋,时而似饿雀啄食,急促紊乱得几乎难以捕捉。她收回手,从药囊中取出三寸银针,在烛火上快速灼过:\"民女先为陛下止痛。\"
银针刺入百会穴时,李世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清明。针尾轻颤间,他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青灰的面色也浮现些许血色:\"陆卿医术...\"他长舒一口气,\"当真了得。\"
\"陛下过誉。\"陆昭阳收针的动作行云流水,又从药囊取出个青瓷小瓶。瓶身触手生凉,上面绘着缠枝莲纹,\"此药可暂缓头痛,每日午时服一丸。\"她的声音平静如水,却刻意略去了后半句——这药不过是扬汤止沸,对那日渐枯竭的五脏毫无益处。
老太监接过药瓶时,枯枝般的手指微微发抖,小心翼翼地将其收入描金漆盒中。
\"陆卿,\"李世民突然开口,浑浊的眼中迸射出锐利如剑的目光,\"朕这病...\"他顿了顿,声音陡然低沉,\"究竟如何?\"
殿内霎时寂静得可怕,连铜漏滴水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陆昭阳长睫低垂,:\"陛下操劳过度,肝阳上亢,需静养调理。\"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落在玉盘上的冰珠子。
皇帝盯着她看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笑声中夹杂着几声咳嗽:\"朕...知道了。\"他摆摆手,袖口金线绣的龙纹在烛光下微微闪动,\"赏陆卿绢二十匹,金十铤。\"
退出甘露殿时,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檐角滴落的水珠在石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
陆昭阳在回廊转角处险些撞上一道绯色身影——许延年匆匆赶来,官服肩头被雨水浸透成了深红色,向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冠也有些歪斜,眼中翻涌着掩饰不住的担忧。
\"你怎么...\"陆昭阳话未说完,许延年已经借着衣袖的遮掩,轻轻握了握她的手指。他的掌心温热潮湿,带着雨水和剑茧的触感。
许延年看了眼四周垂首而立的宫人,声音压得极低:\"路过。\"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说:我听说你被召入宫,放心不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宫门,直到拐过朱雀大街的拐角,许延年才放慢脚步与她并肩。春雨过后的空气格外清新,道旁柳树新抽的嫩芽上挂着晶莹的水珠。
\"陛下如何?\"许延年低声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柄上的缠绳。
陆昭阳轻轻摇头,声音细很轻:\"脉象比上次更乱,真脏脉已成。\"她顿了顿,补充道,\"就算师父出手也…。\"
许延年眉头猛地收紧,剑眉几乎要竖起来。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注意后才稍稍放松。
路过西市时,绸缎庄的幌子在微风中轻轻摆动,许延年拉住陆昭阳的手腕:\"等我片刻。\"他的语气不容拒绝,转身时绯色官服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鲜艳的弧线。
不多时,他捧着一个锦缎包裹回来,眼中闪着期待:\"试试?\"包裹展开,是那匹月白色软烟罗制成的衣裙,衣襟袖口用银线绣着疏落有致的梅花,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痕迹。
陆昭阳指尖轻抚过光滑的缎面,布料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你怎么…。\"她的耳尖微微泛红,声音不自觉地软了几分。
\"你穿着好看。\"许延年固执地说,眼角微微弯起,冷峻的面容瞬间柔和下来。
回到安仁坊的小院,老槐树上的水珠偶尔滴落,在青石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陆昭阳换上那身新衣,月白色的缎子衬得她肤若凝脂,腰间的丝带勾勒出纤细的曲线。
许延年站在院中,看着她从屋内款款走出,一时竟忘了呼吸。
\"合身吗?\"陆昭阳轻轻转了个圈,裙摆如花瓣般舒展开来,银线绣的梅花在光线下若隐若现。
许延年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发紧:\"很美。\"简单的两个字,却让陆昭阳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
夕阳西斜,两人在老槐树下对坐。石桌上煮着的茶冒出袅袅白雾,与雨后湿润的空气交融。
暮色渐浓,许延年不得不告辞。院门前,他突然转身,将她拥入怀中。他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急促而有力。
\"明日我来接你。\"他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垂,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陆昭阳靠在他胸前,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混着雨水的味道。她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软得像融化的蜜糖。许延年低头,在她发间落下一吻,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回府的路上,许延年的思绪如潮水般翻涌。皇帝病重,朝堂必将风起云涌。
他抬头望向宫城方向,暮色中的飞檐如同蛰伏的兽脊。又想起陆昭阳穿着新衣在阳光下转圈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强烈的保护欲——无论发生什么,他都要护她周全。
夜色渐深,长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像散落的星辰。许延年踏着月光前行,手中还残留着她发间茉莉头油的淡香,和那月白色软烟罗丝滑的触感。
在这风云变幻的时节,能给她片刻欢愉,也是暗夜中的一点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