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淋漓,狂风骤起。
天地昏暗无光,好似此间所有人被投到了地狱之中。
远处传来呜咽之声,声声催人性命。
随着大祭司水向生癫狂出声,天雨化为毒雨,先是淡黄之色,而后又有紫金之色,红绿之色,乃至于雨滴竟现出了诸般色彩。
天空暗黑,雨水打在幽潭之上,荡起无数水花,鱼鳖翻起了白肚皮。
很快岸上的土地也有了积水,本来生着的草木遇到雨滴,竟纷纷枯萎。
那素心和素问姐妹,还有独孤亢都是佛门教徒,三人虽是光头,却也不是无法无天,反而身上各有氤氲之气,将雨水尽数隔绝。
明月周身玉液流转,紫色环绕周身,雨水尽皆退避。
孟渊则根本不在意外界之事,此刻一心防备独孤盛出手。
而香积之国的贵族和奴隶们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方才他们就已经被独孤盛的威压震慑的难以挺直腰杆,这会儿更是趴伏在地,全然忘了颂念佛声,反而鬼哭狼嚎不停。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一如这雨水,不论是身披彩羽的贵族,还是匍匐泥沙中的奴隶,尽数承接着毒雨。
这毒雨奇异,各色雨滴沾了人,要么侵蚀衣物血肉,要么引人癫狂。
贵族和奴隶们无有防护之法,浑身都现出细小伤口,鲜血掺杂着雨水,偏偏这毒雨又不致死,只一味折磨人,这些贵族和奴隶内外皆伤,肌肤血肉片片溃烂,内里又似有万千蚂蚁噬咬,纷纷扯烂了衣衫,在泥地上翻滚不停。
一时间,此间竟似成了人间炼狱。
独孤亢本来两手合十,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继而听了身后的悲声,他回过头去,但见天地皆暗,雨水如刀剑,个个面上痛楚非常,身上不仅有被雨水侵蚀出的伤口,手上还抓扯不停,乃至于抠出了血肉,现出了白骨。
这万千贵族和奴隶在泥浆中翻滚,泥水与血水交融,一个个的喉咙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好似要想要抓住求活之机,却又屈服在命运之下。
独孤亢面上再没了高僧的淡定和持重,面上露出惊奇、骇然之色,比之方才对上他俗家的亲爹还要恐惧。
那些贵族和奴隶纷纷匍匐在地翻滚,竟是向着幽潭这边而来,口中还在呢喃着大祭司救命的话语。
可是泥地湿滑,又身负苦痛,这些人始终见不到大祭司救命,且毒雨愈发的盛大,竟全然失了理智,许也是临死前有了血性,见身旁有跌入泥潭的贵族,便纷纷抓了上去。
一时间,此番来的许多贵族都被十倍百倍的奴隶围住,继而这些奴隶又发疯了似的啃噬贵族。
独孤亢上前,想要帮一帮手,却又发觉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尘归尘,土归土,泥浆裹身,再也辨不出上下之分了。”独孤亢再次两手合十,念道:“原来上师的同道这么多。”
“师妹,怎么救啊?”素心到底是云山寺出来的,刚才还想着跑路,这会儿就在筹划救人的事了。
素问经验本就不多,这种大场面又是第一次见,不由得心下慌张,只赶紧上前查看。
一看之下,素问就又有迷茫之感,稍稍缓缓神,才道:“其实毒雨不算什么,只是这些人多服食香料青草,一旦遇了这雨,两者交际,毒雨效用更甚,连神智都要模糊。”
“是药是毒,也就在一念之间了。”素心跟在素问身旁,她也不由的茫然起来。
素心回过头,但见那大祭司身躯依旧佝偻,手中龙头拐高举,衣袍鼓动,白发和白须已然交缠在一起,浑身沐浴在毒雨之下,身上却迸发出蓬勃生机。
“大祭司!”素心浑身隔绝毒雨,睁大眼睛,新打理的光头还在灰暗之中映出淡淡的各色毒雨,她朝着水向生的背影大喊道:“你杀贵族也就算了,可这些香积之国的奴隶何辜?为何要害他们?”
那大祭司水向生也不回头去看素心,只猖狂笑道:“奴隶也算人?”
素心竟无言以对。
此时明月手中按着剑,与孟渊站在一起,已然没心思理会太多,只是聚精会神,等待着高天之上的剑锋。
天上乌云深沉,其中虽有万千雨滴,但那乌云似与雨滴并无关联。
乌云只是来自独孤盛,这是他的天人化生之法,是为天地皆暗,不见日月。
身在遮掩天地的乌云之下,心中便没来由就生出几分恐惧之心,退避之心,这是四品武人的威压所在。
明月是见过世面的,对这些无名无状的所谓威压自然是不惧的,而且心中还有兴奋之意,甚至期待独孤盛出剑——这是好胜之心,也是武人越阶杀敌的习惯在作祟。
抬眼看向四周之地,好似人间炼狱。高天之上的乌云便似掌控万千生灵死活的神明,无尽的雨水像是神明对愚昧凡人的惩戒。
见此间惨状,明月也不敢稍动,反而更加凝聚精神,等待独孤盛出手。
可一味防守也不可取,但是明月想要寻出独孤盛潜隐之地,却又不可得。
明月只觉得那无尽乌云,乃至于此间的万千阴暗之地,都可能会蹦出一个独孤盛。
这般想着,明月看了眼孟渊,两人到底是睡过几百回的了,眼中已然有了默契。
这一战,自然是孟渊为主,明月为辅。
至于其他人,那也是根本管不着的。即便武人有越阶杀敌的传统,可独孤盛不是寻常之人,乃是只差一步就迈入上三品的四品强者。
明月没见识过独孤盛出手,但孟渊却有幸见过。
彼时还在是青田县,独孤盛为救郄亦生,连人都没露面,只是一刀,就震慑住了所有人。
虽然说独孤盛在松河府之变时退缩了,但毫无疑问,这个人在当世的四品武人中,已然是数得上的强者了。
孟渊按着刀,身上燃起细微火光,双目乃至七窍之中,都似藏有淡淡火意。
独孤盛依旧不露面。
那大祭司水向生面上癫狂,他根本不在意孟渊等人和独孤盛的大战,只是紧紧盯着甘无霖。
而甘无霖手中握着那短尺,却分明还是忌惮水向生。
“这一次不知要死多少人。师兄,杀生太过,易受受天谴。”甘无霖道。
“我辈医家,救死扶伤,本就是逆天而行,何来畏惧天谴?”大祭司水向一手举着龙头拐,一手扯掉长长的胡须和白发。
水向生本就苍老之极,面上无有血肉,只有老皱一层皮裹着骨头,此刻面上却有了生气,双目也不再浑浊无光,好似回光返照一般。
“我医家还有这女娃娃在,咱们师兄弟尽情的拼个死活吧!”水向生大踏步而出,身上青光涌动,他根本不顾天上乌云厚重,对暗中的独孤盛不做半点防备,直接踏在了幽潭之上。
幽潭上雨水荡起水花,可对水向生来说,好在脚踏在破碎的铜镜之上,一步步向前,无畏无惧。
那甘无霖回之一笑,道:“愿闻师兄高招!”
说着话,甘无霖飘然而起,也落在幽潭水面之上。
那素心隔着雨幕,远远的看着,只见孟渊和明月立在幽潭边,一副待时而动的样子,而大祭司水向生和甘无霖好似将水潭做了斗法之地。
只见水潭一时间翻滚不停,其中时而有水草生出,时而有鱼鳖跃出,师兄弟两人身形飘逸,但看着威势着实一般,可每每出手时,必然有奇异气息。
素心就觉得,这对师兄弟好似都中了毒,都在拼命的从对方身上索取解药。
“师妹,你说他俩谁能赢?”素心就来问忙着一个个救人的素问。
素问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她一个个的握住眼前人的手,度去体内神气,一个个的救人。
“都赢不了。”素问额头汗生,娇美脸蛋有些发白,僧袍上挂满了泥浆,“他们师兄弟都太自私了,既不是良医,又怎能当良相?”
“阿弥陀佛,英雄所见……”独孤亢正要应和一句,就见素心皱眉看自己,他就又憋了回去。
独孤亢境界比素心高,能耐也比素心大,即便是素心和素问姐妹联手,独孤亢也能胜之,但独孤亢天生草包,比之香菱还不如,是以根本不敢跟人家多说。
“师妹,”素心没好气的撇了独孤亢后,看向幽潭边上的孟渊和明月,就问道:“师妹,那你说孟师兄能赢么?”
听了这话,素问怔了下,抬头看向密雨水中的孟渊。
素问虽然是尼姑,可自小就在云山寺中当医师,看人看物,难免与寻常人不一样。
这一看之下,素问只觉得这位孟师兄人在风雨之中,身上微微细火,却又和谐如一,好似此身此心与这方天地十分融洽,乃至于身上的微小火焰与万千雨滴也能相契相合。
素问就觉得,若是说这方天地病了的话,那孟师兄就是正好是一味药,且是最最适合的药。
独孤亢此时也凝神看去,但见孟渊和明月并肩,两人好似金童玉女一般,但是气质分明又有不同。
那明月内敛,却又有难抑剑锋,好比宝剑藏在匣中,只待剑光霜寒盈满天地。
而孟渊站在那里,身上浴火,好似就是天地。
“能赢。”素问很是坚定的点点头,“有志者,事竟成。松河府死去了许多人,孟师兄是走在报仇的第一步。再说了,仁者无敌,我听香施主说过,孟师兄最是仁义。”
“是啊!孟师兄这样的人,虽然好色了些,可却是能挑担子的,怎么可能是应三施主的面首?”素心见师妹如此来说,她心下难免安心了许多,眼见素问又低头去救人,她知道帮不上什么忙,就叉腰瞪着独孤亢,喝道:“别搞什么小心思,我看着你呢!”
“……”独孤亢没来由被人训斥了一顿,他也不来反驳,只是道:“不殃及池鱼就是好事了,我还能搞什么小心思?你莫要冤枉好人!”
独孤亢分外委屈。
这边孟渊完全无视幽潭上那对师兄弟的自相残杀,只一心静等独孤盛出手。
果然,天上乌云开始翻腾了起来,其中隐隐有剑光涌动。每当剑光现出一分,便有磅礴杀气压下。
酝酿了许久,孟渊就见山谷之上的乌云陡然分开一道缝隙。
那缝隙中涌出一道细微之极,暗沉寂寥的剑光。
剑光不见威势,但转瞬间竟浩大无穷,好似携天地伟力,似借来了神明威势。
明月怔怔抬头看着,只觉这一道剑光自乌云波折处而生,却又似自四面八方而来,简直避无可避。
尤其是这一道剑光中绝无半分正大光明之意,反而幽森可怖,明明自天而降,却似从九幽之下而来。
果然,剑光迅疾之极,天上乌云又浓重了几分。
“我来。”孟渊向前一步,挡在明月身前。
明月就见孟渊似方才对付烛真人和莲奴那般,踏步而起,人化为一道火焰之光。
那火光在万千雨丝中穿梭,但并未被雨水盖下火势,反而似能容纳百川,纳取了许多雨水,火势竟然还壮大了许多。
只是即便如此,那火光到底成了一道线,看上去还是微弱之极。天雨骤风之下,好似春日野火,见了春水就要消逝一般。
独孤亢这时也感受到了动静,他呆呆的仰起头,就见那黯淡剑光遮盖一方天地,强横万分的压下,好似一剑就要将此间斩落至九幽地狱。
而那火线微弱,似风雨中漂泊的红蝶,正自向上而行,偏要去迎那剑光。
“蜉蝣见青天而不畏青天,朝生而暮死,他这是要当蜉蝣么?”独孤亢喃喃自语。
“蜉蝣寿短,一日又怎能见遍日月星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孟飞元敬蜉蝣之奇,却绝不会去做那蜉蝣。”忽的一道温和声音在身后响起。
独孤亢总觉得这声音熟悉的很,有几分惹人烦,又有几分亲切。
回过头,只见一个穿着香积之国贵族才能穿的华丽衣袍,还披着彩羽,可惜就是顶了个光头,显得不伦不类。
“解开屏?”独孤亢皱眉。
“好师弟。”解开屏垂首合十行礼,只是身上到底穿的太好,没一点僧人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