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盛的豆浆还烫着,祁玉吹了吹,半晌喝不进去一口,抬眸一看,裴渝早就已经不怕烫的抿上了。
祁玉把豆浆放在桌上,没话找话道,“裴大人很喜欢来这里喝豆浆?”
“不是。”裴渝淡淡道,“我也是头一回喝。”
言下之意就是特地来他去中都府的必经之路上等着了呗。
有了祁玉的开头,裴渝接下来的话接得很顺畅。
“殿下他......被废了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嗯。”
裴渝这些年一直跟着谢乘风,他只要提起殿下,那说得便只能是谢乘风了。
“我有些纠结,我不想再做他的幕僚了。以前迫于我爹,还因为他的那一层身份,我必须和他结交......现在他没了身份,我以为我可以离开他了,但是那天,他蜷缩我怀里,哭到颤抖个不停,我有些于心不忍了......”
裴渝实在纠结,一对粗长剑眉拧在一起,“你和五殿下关系一直很好,但是他心狠手辣,铁血狠戾,且喜怒无常,你难道就没有想抛下他的时候?”
说实话,祁玉真的从来没想过要抛下谢展亦。
无论是作为任务对象还是单独他这个人,祁玉都没想过要抛下他。
“小亦他并不是你说的那样,”祁玉先是反驳了裴渝一句,而后冷静反问道,“你为什么会想离开你那位殿下?”
“大概是......是因为我不忠吧。”裴渝垂下眼,有些不想直视祁玉,“我承认他没有负我的地方,但我总觉得我于他而言,是可以随手丢弃的敝履,这么多年了,我仍然......仍然是羡慕你的,祁大人。你有贤君,故而可做忠臣,可他不是我的贤君,要我如何进忠?”
“不一样。你嘴上说着自己不忠,可从方才到现在,你都没提起一句他的私事。他做太子这么多年,心机城府我不信他没有,可你没出卖他半分,哪怕一点关于他在政事上的消息都没有告诉我。”祁玉缓和了下语气,“你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在他那儿肝脑涂地这么些年却得不到我和小亦这样的关系。”
“不是所有君臣都如同我和小亦一样的。裴渝,是你一叶障目了,你小时候在朝学宫见到我与小亦的相处,就自顾自的认为所有君臣都应当是这样的。可是你为什么不去看看大皇子、六皇子的臣?那些人又是什么下场?”
“人不能不知足。”祁玉面色沉沉的提醒道,“为人臣子的大忌,便是不忠。裴渝,你自己想想吧。”
说罢,祁玉起身,看也不看裴渝一眼,撑伞离开了。
然而在他离开不久,裴渝身边就又落座了一个人,那人音色很冷,带着些许警告,“我早就说过你与他不同。何必要来这么一出,自取其辱。”
裴渝缓缓看向谢乘风,雨水打在叶棚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裴渝静默许久,讥讽道,“这不是你想让我来问的吗?如何,现在知道答案了,心情可舒畅?”
谢乘风眉头一沉,他幽暗的眸子缓缓看向裴渝,有些不虞他的顶撞,一张脸阴沉又诡谲,警告道,“我何时说过让你来问这些。别太逾矩了裴渝。”
裴渝觑向谢乘风,与他对视着,几乎是故意的,一张文弱的脸上出现了不该有的怨毒,语气都饱含恶意的低语道,“你是没说,但我来的时候你也没阻止不是吗?你想听祁玉对你的态度是什么样的,现在听到了,他满心满眼只有谢展亦,哪怕听见我说你哭了也没关心你半分。”
“不过都是你活该啊。谁让你在军营安插奸细的?祁云决去漠边与你有关,祁云决的死仍和你有关,你还想让祁玉做你的臣?哈哈哈哈!别太可笑了!”裴渝想起祁玉小时候那双坚定又意气风发的眼睛,直到现在也一如当年从未变过,他自嘲一笑,“我没把这些事情告诉祁玉,已经是我仁至义尽了。”
“谢乘风,像你这样利欲熏心,阴毒狠戾的人,也确实不配让他做你的臣。”裴渝深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把这么多年堵住的气都在这一刻全然发泄了出去,“咱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日后再见面,不是故交,是旧敌。谢乘风,就此别过。”
裴渝走后,谢乘风一个人坐在一方小桌前,雨下的越来越紧,棚下喝豆浆的人几乎都走光了,此刻只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
谢乘风阖着眼,几乎可以说是气定神闲的坐着。
对啊,他是活该。
丢了太子之位活该。
被裴渝抛弃也活该。
四周的人都想要他的命更是活该。
谢乘风知道,他的处境不应该是他陷害祁云决的理由,但他不后悔。
祁家只有失势,他谢乘风的胜算才能更大一些。
否则祁相这么大一个靠山,又有一个在漠边握兵权的儿子,他拿什么与谢展亦抢?
只有祁云决死了,相府大受打击之时,局势才能扭转一二。
他真的一点都不后悔那么做。
等他登基,还会怕想要的臣不能匍匐自己脚下吗?
从早上下得雨一直未停,中都府门前是下陷的地面,积了不少水坑。
祁玉一手撑伞,一手提着衣摆,步伐缓慢的找落脚点,一步一步迈过去。
他走进中都府正殿,刚收起伞,便听见沈峥不悦的阴阳怪气道,“可算是来了,不然谢某人下一刻就要冲进雨里去接你了。”
谢展亦本是慵懒的靠在椅子上,见祁玉来了连忙站起来要迎过去,脚都还没迈开,就听见沈峥的话,顿时不悦的蹙起了眉,“怎么,沈将军今晨酸得吃多了?刺鼻得味道都冲到我祁二哥哥了。”
沈峥恨铁不成钢的抬头瞪了谢展亦一眼,低骂一句,“王八羔子,胳膊肘往外拐。”
祁玉不好意思的笑笑,解释道,“来的路上遇见了裴大人,就多聊了几句,耽搁了时间。”
“裴大人?”谢展亦思考了一会儿,猜测道,“是裴渝?”
“嗯。是他。”不用谢展亦问,祁玉也全盘托出,老老实实交代了裴渝和自己都聊了些什么。
谢展亦知晓裴渝离开谢乘风的事后,一点表示都没有,欢欣也好、诧异也好、痛快也好,他通通都没有表示,只是神色淡淡的点了点头。
这就是帝王的喜怒不形于色吗?那谢展亦可真是天选皇帝。
祁玉看向谢展亦,问道,“今日怎么来中都府了?”
一提这个谢展亦就笑得眼睛弯弯,一双美目像是有钩子一样直勾人心,薄唇弯起,洁白齿贝掩藏在红唇后若隐若现。他一向嘴甜,肩臂靠住祁玉,语气温温柔柔的说:“自然来见你,顺便办点事。”
沈峥在一侧啧了一声,心底直腹诽没眼看。谢展亦的心思分明昭然若揭,但沈峥视线转向祁玉,注意到祁玉清凌凌的眸子,正气的脸,听见谢展亦说得暧昧不清的话,却只是问,“什么事,棘手吗?”一看便知没和他外甥想到一块儿去。
“小事而已,祁二哥哥不用费心。”
既然谢展亦这样说,那就真的是祁玉不用操心的小事了。
谢展亦从两年前就培养了一批死士,听他差遣,替他监听。
虽然谢展亦就算遇见了烦心事也更倾向于自己去动手,但有死士这一大助力,才让他向故事背景里的‘权势’迈进了一大步。
夏日的雨天,最适合坐在茶室里闲聊吃点心了,窗子打开一半,可听雨声,可嗅雨香,可看雨幕,再加友人作伴,何不快哉?
谢展亦知道祁玉好这一口,命人从宫里带出来了些点心和蜜饯,宝贝的在桌上放了许久,沈峥瞄一眼谢展亦都要沉一分脸色。
沈峥是一个大老粗,他不喜欢品茶,所以中都府里并没设茶室,偏殿倒是有休息的地方,有那么一张罗汉床,适合在上面歇着。
罗汉床中央摆着一方樟木小桌,点心被放在桌面,茶水呈上,三人坐下。
罗汉床上的地方宽大,恰好方便了谢展亦,他和祁玉挤在一处,高大的身子微微蜷起,头枕在祁玉膝头,闭目道,“芜祈宫真冷清,还是祁二哥哥这里好。”
掌中都府的将军就在对面,谢展亦却说祁二哥哥这里好。
沈峥毫不在意谢展亦说了什么,捻起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咂么咂么,“什么时候你也能这么殷勤的来孝敬老子一回,我就谢天谢地了。”
谢展亦蹙着眉翻了个身,把脸埋在祁玉腹部,一副不想听的模样。
夏日的热意被今日的雨冲刷得淡了一些,沈峥和祁玉聊着京都关口的人员调度,中都府的八个校尉,几乎每一个都被沈峥调到过京都关口驻守,唯有祁玉没去过。
底下人积怨已满,沈峥想着接下来快要入伏天了,天气渐热,这时候把祁玉放出去干苦力,谢展亦不得跟他闹个没完没了?
祁玉却不想让沈峥犯难,“时候不长,短短半月而已,等人回来交接,我就去。”
忽然,祁玉说话的声音压低了些。
沈峥顺着看过去,只见谢展亦枕着祁玉的腿睡着了。
黑长又浓密的睫毛垂着,在眼下打上一圈影,他睡着的时候少了很多攻击性,眉头舒展,艳丽的五官此刻蕴出些乖巧来。
沈峥无奈低笑,这小子无论忙成什么样,心里总记挂着祁玉,天刚热时送西瓜也好,下雨时又赶来送点心也好,这份心意,是其他人都得不到的。
沈峥自觉对谢展亦很愧疚,芸妃死后,沈家当时被打压,他爹忙着救沈家,下令要他不许管谢展亦,放他可怜外甥在宫中自生自灭。
芜祈宫算半个冷宫,巡视的人少,他特地在外刨了个洞,没想到日日都去,才刨了那么一丁点。
他实在不放心谢展亦,便买了一个小奴,送进宫里护着点谢展亦。
那小奴他没给起名,想着让他外甥给起,没想到,那奴才那么犟,不是他起的名字他不要,最后叫无名。
听着多别扭。
但沈峥心里也有气,他派这小奴进宫是保护他外甥的,他倒好,袖手旁观这么多年,要不是看他肯吃苦钻狗洞给谢展亦递消息,他早就一脚将他踹死了。
祁玉动作轻轻的调整了一下谢展亦的位置,而后拿起一旁小毯给他盖上,并没把谢展亦推开,就那样迁就着他枕自己的腿。
沈峥看祁玉的眼神带着些揶揄,食指刮蹭着自己养的一圈短胡渣,掩住嘴角笑意,这体贴劲儿,开窍后不知道得是个多么贤惠的妻子。
谢展亦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还有些恍惚,闻着味就知道眼前的腰是祁玉的,他迷蒙着眼,长臂伸开搂住祁玉的腰,清冽的嗓音带着点黏糊劲儿,“祁二哥哥......”
沈峥慢悠悠给自己续茶,伴着水流声,冷笑着提醒道,“再不起来,你祁二哥哥的腿就该废了。”
闻言,谢展亦一个激灵坐起来了,秀气的眉皱着,一手捏着祁玉的腿,语气有些急,“怎么不早叫醒我。”
“见你睡的好,就没叫。”祁玉拂开谢展亦的手,“无事,不用这么小心翼翼的捏。”
谢展亦不放心,大掌还是在祁**上揉了揉,“当真无事?”
夏天祁玉穿的少,大腿上仅搁着那一层布料,谢展亦掌心的温度总在他腿上流连,让他有些不自在。
“无事,真的无事。”
谢展亦这才放下手,他垂眸盯着祁玉的腿看,后知后觉的,耳垂漫上一丝红意。
祁玉的腿很紧实,他平日都要带兵训练,还经常接一些走来走去递文书的活,腿上劲瘦有力。
谢展亦方才摸了半天,却只觉得温软。
但有力些也好,以后不至于夹不住他的腰......一瞬间,谢展亦脸色爆红。
他在臆想些什么?
他怎么可以这样亵渎他的祁二哥哥!?
要不是身侧还坐着祁玉,谢展亦高低要给自己两个耳光清醒清醒。
但现在,他根本不敢让祁玉知道他想了什么,只能压下心头想法,神色平淡的道,“昨日崇阳殿那边有情况了。”
分明上一秒还在想入非非,下一刻就能正儿八经的讲正事了。
中都府偏殿是沈峥自己的地方,四周都是他的人,被围得水泄不通,所以不用担心外面有人偷听。
谢展亦说,隆辛帝在崇阳殿休养了三日,三日内未出过房门一步,只是日日换几个妃子在一侧伺候。
但皇后倒是天天守在他床边,可能是防止谢芈再次造访,让隆辛帝把他那冷宫的娘也给放出来了。
偏偏昨日夜里,隆辛帝单独召见了谢乘风。
在此之前,几位皇子之间势力都是互相制衡的,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可隆辛帝突然召见谢乘风,旁人不可能不多想。
好不容易把谢乘风从太子之位上拉下来,谁会想让他再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