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渝像是被祁玉突如其来的一句呵斥吓了一跳,连忙俯身将人扶起,可嘉皇后一把将人推开,执意还要磕头。
祁玉冷着一张脸,沉声警告道,“夫人想磕便磕吧,本官可没心思帮不识好歹的人......”祁玉侧脸看向裴渝,“今日还有事,我先走了。”
“不,等等!”嘉皇后膝行至祁玉身前,“祁大人,是我的错,还请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留步,帮我一次,只要帮我一次,哪怕是要我的命都可以。”
“乘风自幼长在我身边,我却鲜少对他有所关怀,总是拿他当争宠的工具,要他拉拢这个,靠近那个的,他如今犯下大错都是我这个做母亲的逼的,我也只是,想见他最后一面,想跟他道个歉......”嘉皇后声音哽咽,悲恸道,“我如今无权无势,想见他一面难如登天,我知晓圣上与你关系好,还请你替我说说情,叫我见乘风一面。祁大人,草民求你了,帮我一次......”
嘉皇后抬手拉住祁玉的衣角,“祁大人,乘风犯下的错,我来弥补,若是你实在恨他,就杀了我,让我做他赎罪的一环,只要让我死前能与他说一句抱歉......”
她的泪成串的滴落在地上,在灰色地面晕开两滴犹如墨色的圆。
祁玉默默叹了一口气,从前风光无限的嘉皇后,此刻头发散乱,面色愁容,仿佛被逼至绝境,悲恸的哭着想见儿子最后一面。
祁玉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你今日先回去,此事还待我问过圣上之后,再做定夺。”
“好......好好。”嘉皇后连忙应下,只要祁玉能答应就好,“多谢祁大人,真是多谢祁大人了......!”
祁玉抬了抬下巴,示意裴渝把她带走。
若是知晓出来是让他办这事的,他一开始就不该出来。
裴渝把嘉皇后扶上车,回过头来朝着祁玉鞠了一躬,小声道,“祁大人,今日是我的不是,嘉皇后曾经待我不薄,家父也曾受其庇护,今日之事,若是实在难办,你就当我不曾带她见过你,万望不会叫你为难。”
祁玉看着裴渝的发顶,低低道,“裴渝,那日你赶到宫道上警告谢乘风,我自心底对你感激,这件事就算是难办我也帮了,但你要知晓,此事事成之后,你我之间就是普通同僚了。”
“是,我明白。”
祁玉点点头,便转身回去了。
相府外发生的一切祁玉都没对祁云决和祁隐提起,因为他唯一一个应该告知的人是谢展亦。
隔日进宫上朝,沈峥作为大将军,站在首位。
谢展亦一早便提过要给祁玉升官的事,被祁玉拒绝了,中都府的工作已是清闲,官职越大责任越大,祁玉没有那么大的抱负,也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倒不如留给有才华的青年才俊,还能让大齐多百年国泰民安。
朝堂之上,谢展亦让无名宣读了一早拟定好两张的圣旨,一张是念周凛护国有功,升的正一品荣威大将军,一张是特地给沈峥赐的婚,下月初完婚。
下月初,这婚事筹备的时间可算是非常急迫。
周凛和沈峥分明是一同跪地接旨,但周凛却要比沈峥引人瞩目得多。
兴许是因为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厚,哪怕是跪在地上,也腰杆挺直,窄腰上束着的黑色腰带把他的身材勾勒得淋漓尽致,如何也挡不住他身上的锋芒。
在朝堂之上,周凛还是很给谢展亦面子的说了几句谢谢的客套话。
沈峥倒是喜色连连,谢过圣上之后,便喜滋滋的把圣旨揣进了怀里。
昨日之事,祁玉是特地待到下朝后才去和谢展亦说的。
不过以他遍布京都的势力来看,这件事当在昨夜就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谢展亦恨极了谢乘风,若是从前,顶多是不喜,但他那日持刀伤了祁玉,自此谢展亦恨上了他。
其他皇子皆死得痛快,唯有谢乘风,被他关进牢里折磨的不成样子,内里尊严、外露脊骨,通通打了个稀碎,最后才赐了一死。
谢展亦对谢乘风可没什么兄弟感情,肯赐他死都已是恩赐,嘉皇后还想去见他一面?
让他死前还能见一面至亲之人,未免太便宜他了些。
但祁玉既然开了口,那就证明他其实是有意要帮一把的。
若是不想帮,大可以当做不知道这件事,怎么会到自己面前提一嘴。
谢展亦低低叹了一口气,“那便让她见一面吧。”
“嗯?”祁玉有些意外,他还以为谢展亦是不会同意的。
“日子你定就好,若是你也不愿意让她们相见,那我便提提日程,将谢乘风明日问斩,也不必让你在这当中做过多为难。”
祁玉有些不赞同,“若是突然提了日子,百姓会认为你连这么几日都容不下至亲兄弟,恐怕要给你冠上暴君的名号。”
“那有何惧?”谢展亦挑起眉,哼笑一声,“仙人背后尚且遭人诋毁,我不过是一凡胎肉身,遭两句坏话又能怎样?他们要说就说,总归不能反了天不是?”
祁玉抿唇未语,跟在谢展亦身后走到宫中渡廊。
渡廊谢展亦也命人拆了重造的,比隆辛帝在位时所建还要奢侈。
廊上的鎏金玉臂龙头吊灯随风轻轻摇晃,当年的飘渺白纱全都撤了,只剩下宝石珠子串成的门帘在廊下暗影轻晃,淅淅飒飒,似风铃般,碰撞出轻微弱的声响。
廊侧水池中荷花开得甚少,不,应该说,基本都开败了,夏末轻风起时,淡淡荷花香沁人心脾,透着点点水寒,让人连倦意都疏散了许多。
谢展亦走到渡廊中心的亭子内,双手搭在在木头扶手上,回头问道,“沈峥新婚将至,赏赐的东西已经送去了,但总觉得少些什么......”
谢展亦眉头微蹙,有些烦躁,“祁二哥哥,你说,我究竟是少送了什么?”
经历这么多年,谢展亦对沈峥的感情,应当不是还停留在‘可以利用的势力’这一感情上了。
祁玉看得分明,谢展亦已经把沈峥当成了身边的亲人。
否则以他的性子,旁人若是多在他面前说他几句不是,他当晚就会让那人死无全尸。
但沈峥不同,他会耐着性子听沈峥叨咄几句,虽然表情不善,但从未动过杀心。
谢展亦是个缺爱的小孩,自小到大一直是,在亲情这方面,尤其薄弱,所以他根本学不会如何对沈峥好。
以上位者的姿态赏赐的东西不足以表达他对沈峥的期许和祝愿,所以他会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祁玉走到他身边站定,垂眸望着池中的荷花,嗓音温和道,“亲手做一件东西送去如何?”
“亲手做?”谢展亦眨了眨眼,想也不想的拒绝了,“不要。”
“为何?”
谢展亦小声嘀咕道,“我都还未曾给你亲手做过什么东西,他沈峥何德何能?”
祁玉无奈失笑道,“哪能这么做比较?”
“反正不行。”谢展亦固执的拒绝了,他摆了摆手,要无名递过来一小罐鱼食,细白纤长的手指从罐子里捻出一点鱼食撒在水面上,不一会儿就有几条锦鲤从荷叶下面探出身子,争着抢着开餐。
谢展亦神情淡淡,望着鱼儿争抢的画面也未露出喜色,“昨日呈上来的奏折,有两份要辞官返乡的。”
“两份?”祁玉有些意外,祁隐已经递上辞官奏折他知晓,但另一份是......?
谢展亦应了一声,“一位是卫夫子,他说年纪大了,恐难继续教导下去,故而辞官,另一位是祁相。算上我这一代,若是祁相不辞官那便是三朝元老,可是他为何呢?”
谢展亦掀起眸子看向祁玉,“若是我放祁相返乡,你呢?你会随他一起离开吗?”
祁玉默了片刻,回应道,“不会。”
谢展亦眸色一闪,却仍平静的问,“为何不会?”
祁玉心想,恐怕他前脚离开,后脚谢展亦就会耐不住寂寞自裁吧......
祁玉半开玩笑的道,“我怕我要是离开了,你会哭得将这皇宫都淹了。”
谢展亦没在意祁玉避重就轻的玩笑话,反而问道,“当真不会?”
“当真不会。”
“我若是要你发誓呢?”
“那便起誓。”
说着,祁玉便表情严肃的开始起誓,“鄙人祁玉,在此对天起誓,若是方才所言有虚,那便天打五雷轰。”
谢展亦平静的看着祁玉发誓,一阵安静过后,他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愉悦又奇怪,“若是五雷轰顶,那也得捎上我,就算是死,我也得和祁二哥哥死在一块儿......”肉身也好血色也罢,必须死在一起,缠缠绵绵,永不分离......
祁玉一笑置之,而后道,“我兄长回来后,暂未在京都任职,恰好这几日沈将军筹备婚事,我便叫我兄长多替我往中都府跑几趟。”
“至于安排与谢乘风见面一事,那便三日后吧。”祁玉道,“谢乘风于下月问斩,与沈将军完婚的日期离得太近,若是待到沈将军完婚后再另行安排,恐有变数。所以我想安排在三日后,中间所搁期限很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越狱的事情。”
“听你安排。”谢展亦把最后一点鱼食抛完,挪了两步到祁玉身边无骨头般靠着,“卫夫子的事倒是好办,祁相的折子该当如何?”
“你是圣上,不应当你自己定夺吗?”
“那我就装作未看到。”谢展亦撇撇嘴,“若是祁相再递上辞呈......就再另行定夺。”
“嗯。”祁玉应了一声,稍稍推开了谢展亦靠着自己的身子,“不久留了,今日还有事要回府一趟。”
“何事如此着急?”
“去周府赔不是。”
周凛被升为将军后,侯府的牌子就摘了,换成了周府,那两个字还是沈峥逼迫谢展亦亲自题的。
沈峥这一主意,一下子膈应了两个人。
谢展亦写得不情不愿,周凛收得勉为其难。
“为何要赔不是?”谢展亦皱眉,他是真的很不想让祁玉去见周凛。
“我兄长归京途中累死了周将军的马,今日我同他一起去赔罪。”
谢展亦冷着一张脸,“不过是一匹马,至于两个人都去赔罪?”
“这是礼节,再说本就是我兄长的不是。”祁玉知道谢展亦很在意这件事,特地给他留个定心丸,“放心吧,送完东西就走了,不久留,再说有我兄长陪同,你所担心之事,不会发生的。”
谢展亦不爽的点点头,心底终究是不满意,祁玉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回宫急匆匆的换了身衣服,准备跑去趴在房顶上偷听。
但谢展亦失策了,周府虽不比皇宫,但仍戒备森严,不是他能随随便便翻墙偷跑进去的。
在周府外来来回回兜了三四圈都进不去,谢展亦气急败坏的一脚踹翻了周府后门一侧的货车,低骂一声,在暗探的提醒下才敛了脾气,转身回宫去了。
谢展亦一直觉得周凛是个诡计多端、油嘴滑舌、净会说漂亮话哄骗祁玉的人,若不是现在他根基不稳,周凛又对他有威胁,他早已不知道能把对方杀死多少回了。
好不容易又是撒娇又是卖惨的才把祁玉哄得留在自己身边,还接受了自己,若是周凛耍个同他一样的手段把祁玉哄骗了去......
他不知道自己得疯成什么样。
与周凛同归于尽都算是好的结局。
谢展亦的脸色越想越黑,沉的就快要滴墨了,无名默默的把奏折挪到一旁,果然下一刻,谢展亦一把将桌子掀了,毛笔、砚台、玉瓷水缸通通摔在地毯上,他冷声低喝道,“都滚出去!”
无名朝着四周的人使了个眼色,众人退去,只留谢展亦一人坐在椅子上,他眼眸半垂,眸色漆黑,殷红的唇被齿贝压出血色,只听他喃喃自语,“不能这样...不能这样......祁二哥哥知晓了会生气的。”
谢展亦太患得患失了,他怕惹祁玉生气、怕祁玉会离开他、怕祁玉会被周凛抢走、怕自己的伎俩不够用了留不住祁玉......
他怕的太多了。
若是不曾有希望,谢展亦倒不至于像这般占有欲强。
放在从前,他定然会逼迫自己接受祁玉的离开,逼迫自己接受别人得到与祁玉的幸福。
但现在不一样了,祁玉给了他希望,叫他如何眼睁睁看着希望从眼前消失。
谢展亦呼吸粗重的闭上眼,不能逼太紧,不仅仅是对祁玉,也是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