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展亦总是这样,低头认错得太快,表情小心翼翼的,令人心软,如何也再气不起来。
祁玉回过头,静静的看着谢展亦的双眼,心想自己待他如此好,难道他还对自己心存怀疑,不肯将事情告知与他吗?
谢展亦却在开心祁玉的回头,并没有太注意到他复杂的眼神。他抻了抻祁玉的衣袖,眉眼带笑,“好戏马上开场了,祁二哥哥看完再走吧。”
祁玉沉默着将视线转回去。
湰圣殿内的闹剧已然平息了下来,隆辛帝将一位道长叫到面前去,他挥退了身边的嫔妃,只留了那道长一人近身。
丝竹管弦声又再次奏响,殿内大臣们都缄默不语,妃嫔们也各怀心事的回到席位去,可尽管如此保持安静,也听不见隆辛帝与那道长谈话的分毫。
祁玉低声问,“究竟是什么好戏?”
总觉得谢展亦背着他和周凛搭上线了,否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知道湰圣殿要发生大事?
谢展亦没说话,肩头并靠着他的肩臂,目光专注的看着殿内,眸中闪烁着一种兴奋的光。
祁玉还没得到谢展亦的回答,殿内就突生变故,隆辛帝站了起来,他动作极其快速的随手抄起桌上的琉璃盘,直直的扔向妃子的席位,琉璃乍碎,碎片飞溅,划破了那群贵人的身子,或手或脸,都有遭殃的。
然而她们除了一开始的惊呼,便不敢再唉声埋怨,一个个的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跪在最前头的皇后小声的说着,“陛下息怒。”
群臣、士族都在看着,那群妃子们哪儿还有贵人样,当着众位臣子的面往那一跪,便是把脸往地上扔,祁玉看得直皱眉。
“息怒?”隆辛帝走下坐台,垂眸俯视着皇后,“你这是要朕忍气吞声的意思?”
“臣妾并无此意。”
隆辛帝的黑色眼珠缓缓看向后面,目光锁定谦贵妃,怒容使得他的脸微微有些狰狞,“贱妇!你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谦贵妃惊得花容失色,连忙惶恐的磕头,“陛下息怒。”
与此同时,谢芈从皇子席冲了出来,一并跪在地上,铿锵有力的大喊,“父皇!今日是您的寿宴,生气的事等这大喜的日子过了再说吧,还请您先息怒啊!”
隆辛帝见到谢芈的时候,当即踹了他一脚,将他掀翻在地,怒喝道,“好儿子,你也是,你可真是叫朕刮目相看!”
祁玉看得云里雾里,不知道局面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如果仅仅是因为那道士的三言两语就这样,那恐怕以后天下都成那群道士的一言堂了。
谢展亦不知什么时候挪到了祁玉面前,他拢了拢祁玉的衣领,细白的手划过祁玉的头发,指尖捻化了他墨发上的一片雪花,他轻轻问,“祁二哥哥,解气吗?”
“嗯?”
谢展亦轻笑一声,迤逦的容貌被室内的光照了一半,脸侧打着一片鼻影,明暗交映下,他语气轻快的说道,“谢芈今后,都将再没有机会惹你生气了。”
祁玉垂眸,低声问,“这事是你做的?”
“算,亦不算。”谢展亦打哑谜一般回答了,而后又似找补一般歪歪头,小声的道,“说起来,还要感谢那位‘周侯爷’呢。”
祁玉心想:果然。
这二人已经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搭上线了。
那祁玉便不再操心这里的闹剧如何收场了,反正两个主角联手,总不能出什么岔子。他伸手拉住谢展亦,用掌心暖了暖谢展亦冰凉的手,兄长一般劝道,“那你自己多加小心一点,别让人发现了。”
谢展亦眉心一跳。
说实话,他其实很怕祁玉会嫌恶他做这些陷害别人的腌臜事,毕竟他的祁二哥哥心思端正,为人端方。碰见狸奴那样的畜生都会出手相救,这般善意,他不敢赌祁玉会不会恼他下手陷害别人。
可是此刻,包裹着自己手的掌心干燥温暖,还有那略带担心地、吴侬软语般温柔的话,都令谢展亦心如擂鼓。
他既没怪他,也没恼他,反而在担心他。
谢展亦用力的回攥住祁玉的手。
良久之后,力道不减,像是想就这样把两只手粘连在一起,斧劈刀砍都要接着藕断丝连的那种。
祁玉被紧握得不自在,他动了动手腕,“该回去了。再待下去,圣上那边该发现了。”
“嗯。”谢展亦低低的应下,手上动作略微迟缓,磨蹭半天才缓缓的松了手。
他垂着眼皮,目光落在两人分开的手上,眸光深沉,又起伏着些不明的复杂情绪。
谢展亦可以直接绕道进殿,祁玉却需要原路返回。
返回的途中,天又下起了小雪,月光下的雪片似星辰坠落,星星闪闪的,庆幸的是,祁玉返回的路上没有再遇见周凛,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
前殿闹了这么一出,隆辛帝的寿宴也没有进行下去的心情了,后半场几乎是草草了事。
出宫时,祁云决面色凝重,似乎对今夜发生的事忧心忡忡。祁玉没敢出声打扰,静静的跟在祁云决身边往外走。
祁隐的面色也不太好,上马车前,他那双犀利的眸子扫了旁边一圈,随后对着祁云决沉声道,“云诀,你跟我一辆车。”
“是。”祁云决利落的提袍上车,他一只手掀起车帘,半弯着腰侧过头,对着祁玉交代道,“别担心,你先上另一辆车,有事回府说。”随后不再多言,矮身钻进车里去了。
祁玉默默转身,朝自家另一辆马车走去,却被今日引路的小太监给拦下了。那小太监面白唇红,谄媚地笑起来的时候,令祁玉印象深刻,便将他记住了。
小太监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包递给祁玉,依然是那谄媚的笑容,“祁二公子,这是太子殿下要我送来的,您收下,奴才就回去复命了。”
祁玉垂眸仔细打量了一番那纸包,问道,“里面是什么?”
“这奴才也不知,还是得祁二公子您自个儿瞧瞧。”说着,他还把纸包往祁玉这边递了递。
祁玉只得抬起手将纸包提起来,他撩起眼皮看向那小太监,客气的说道,“回去替我向殿下道谢。”
“祁二公子放心,奴才必然会把话带到。”
祁玉颔首,这才提着纸包离开。
出于好奇,祁玉一上马车便把那纸包拆开了,里面只是几块平平无奇的糕点,但糕点最下面,却压着一封信。
祁玉把信封抽出来,手指将上面沾的糕点碎屑抹去,随后才将信拆开。
是谢乘风写的信。
信中内容不过是一些道歉的话,说他没想到今晚会是这样的局面,让祁二哥哥跟着受牵连了。
祁玉表示理解,同时觉得谢乘风这孩子还是年岁太小了,在这种尔虞我诈的地方还存着那种天真无邪的心智。为了这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不停的道歉,信纸有两张,娟秀小字密密麻麻全是在道歉。
祁玉粗略的看完后,将信纸折了折,随意的塞回信封里,在马车的晃荡中回了祁府。
一回去,便听府里的下人说,祁云决和祁隐在书房议事。
祁玉脚步一转,也朝着书房走去。
临近书房门口,祁玉犹豫着要不要敲门进去,便听见祁隐沉闷的声音从屋内传来,“推门进来罢,早看见你了。”
祁隐那厚重的声音令祁玉忽然生了不想进去的冲动,但他只是想想,没逃走,抬起手,一只手推开门,一只手拎着衣摆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爹。”祁玉轻声叫道。
祁隐沉沉的应了一声,“过来吧,这事也没必要瞒着你。”
祁玉走进去,反手关上门,看向立在书案一侧的祁云决。
他面色不算好,整个书房的氛围都令祁玉感觉到惴惴不安,仿佛接下来有什么会令祁府覆灭的大事发生。
祁玉开口问,“哥,发生什么事了?”
祁云决默了半晌,才缓缓道,“今日宴中,发生了一些变故,谦贵妃与张太尉有染,谢芈可能非皇室所出。”
祁玉点头,“略有耳闻,听中令长子提了两句,怎么了?”
“这倒只是个小事,增添了圣上对那群道士的信任而已。但后来,那群道士不知又与圣上说了什么,总之是要寻一件宝贝,此物难得,说是能窥天机,圣上打定主意要寻。”
“派你去寻了?”祁玉问。
“并非,这宝贝后来被周凛献上了。”祁云决沉声道,“如此巧合,很难不令人多疑。最不妙的是,圣上派我年后随周凛去边关,将我升为三品护都,协助周侯爷前往边关驻守。”
边关呐,那能是什么好地方?战事多发,条件艰苦,又少绿地多大漠的......将祁云决派到那地方去,那是就没想着再把祁云决调回来。
“那么多的亲封将军,圣上不用,却偏偏叫我去。”祁云决皱起了眉,表情肃穆,“无非是在提醒父亲,祁家权过大了,要么将权分散,要么告老辞官。”
祁隐敛着眉,听完祁云决的话,气定神闲的平静道,“辞官是不可能辞官的。太平盛世本就难以维系,现在皇上昏庸无道,未来极有可能会出现百姓疾苦,流民四散的情况......看来,得早早的相看一下接班人了。”
嘶——!
此话说得多么大逆不道!
天子脚下,万臣之上的宰相,亲口说出要将皇帝拉下马的暗语。
祁玉都替自家爹捏了一把汗,皇帝说咱家权力过大也不是空穴来风。
确实大了,都敢揣测着把下一任皇帝推出来了。
“边关该去就去,总得让他放下心来。手里的剑,有了剑鞘才敢随身带着。若是那剑没有剑鞘相封,锋利无比又伤人伤己的话,被扔进熔浆里重新锻造也是迟早的事。”祁隐随手整理着桌上的公文,交代道,“周凛是个不多见的人才,文武兼备,又胸有大志,既然此去要和他同行,搞好关系也是迟早的事,不如在年前,就把情谊维系好。”
“懂我的意思吗。云诀?”祁隐抬眸看着祁云决,眸光幽暗,充满了威严。
“我明白了,父亲。”
“祁玉,你也是。”祁隐把目光转到他身上,“不管之前听了什么话,从今日起,对周小侯爷的评价要改一改了。”
祁玉明白祁隐这是打算拉帮结派了,周凛是个可用之人,所以要和周凛打好关系,不管之前说周凛如何不好,如何心机深沉,此刻,他也只能说周凛是博学多才,文武双全的能人。
况且,周凛的情况和现在的祁家有异曲同工之感。
都是曾为忠心耿耿的大将才人,被圣上怀疑之后,家族分崩离析。
祁隐虽人到中年,但还未糊涂过,时局看得分明,出事了也能即刻筹谋以后,祁玉对这样的人佩服极了。
祁隐交代完之后,便又拿起了一本公文,低声道,“行了,出去吧,我把这两本账看完就回去就寝。”
祁云决应下,低声嘱咐祁隐注意身体,又叫下人给祁隐熬上一碗安神汤,这才离开。
祁玉紧随其后,他盯着前面祁云决的背影,忽然小声的问,“圣上说好了什么时候走?”
“还未曾,怎么了?”祁云决闻言转过身,垂眸看着自家小弟,发觉祁玉情绪不高,便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凝重了一晚上的脸此刻变得柔和了起来,半开玩笑的说道,“怎么,舍不得我?”
“嗯。”
“如果没有战事,我应该过个大半载就回来了。”祁云决抚着祁玉的头发,良久之后,他叹息着轻声说,“唉,真是一转眼的功夫,你都长这么大了。我此去,祁家就少了一个顶梁柱,以后这不轻的担子,也要往你肩上放一放了。”
听祁云决这样说,祁玉心头更难受,垂眸盯着脚下碾的小石子,在脚底滚来滚去。
“祁玉,抬头,看着我。”祁云决双手扶住祁玉的肩膀,那双柔和的眸子无比认真的望着祁玉,“好男儿,当建功立业,日后父亲的事,你要学着多帮他分担。以前我还想着让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祁家的一切由我一人处理,但真是世事难料,我还是没能让你轻松多少......”
祁玉听着祁云决絮絮叨叨的交代,也无比认真的回应,“哥,你放心吧,我会照顾好爹,守护好祁府,待你回来,定然一切如旧。”
祁云决愣了两秒,垂头低笑了两声,笑声爽朗,回荡在安静地院中,扫过另一侧的梅林,他笑够了,敛了声音,欣慰的低喃道,“祁玉,长大了。”
但祁云决心里想的却是:如果能一直不长大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