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14章

他们说话的时候，叶轻云已经和仙师穿过修炼的人群，径自站在了修炼场边缘的一方青石台前。

洁净清凉的青石台上，叶流闻睡得正香。他清俊的脸枕在自己的手臂上，眼睫低垂，领口处还粘了一朵不知何处吹来的海棠花。

实际上，叶流闻在紫云宫修行的这些日子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这石台上睡过去的。有山长青木放话，管事的道人们也不管他。其余的门人一开始嘲笑者有之，规劝者有之，后来也就习以为常。旁人辛苦修炼，叶流闻就在一旁懒洋洋睡觉。

平时叶流闻一入睡连打雷都无法惊动，但这次大概是感受到了浓烈的杀气，他蓦地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是你？”见到叶轻云近在咫尺的脸，叶流闻浑身一抖。身侧一个荷包跌落在地上，散出了里面一把松子。

“你不是一直躲在那个女人身后吗？她去哪里了？”叶轻云笑着盯住叶流闻的脸，露出的白牙似乎要咬断他的喉咙，“来人，把他给我绑了！”他虽下定决心要亲手杀掉叶流闻，奈何心有余悸，必须确认叶流闻毫无反抗之力才敢下手。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终于有同在紫云宫修道之人看不下去了。叶流闻虽然是个成天睡觉的废物，但他们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门不明不白被抓走。

然而下一刻，他们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一直不声不响站在旁边的神秘仙师一挥手，那些人就如同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面红耳赤，瘫软在地上。

“我是谁？我是将在紫云宫中飞升的第四人！”面对质问，叶轻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而叶轻云的手下侍卫，也气势汹汹地朝着叶流闻扑了过去！

“砰！”“砰！”忽然几声闷响，却是侍卫们的头硬生生地撞在什么东西上，比叶轻云当初在卫王府中撞得还狠。原来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叶流闻洒下的那些松子已经破土而出，摇身一变成了一株株碗口粗的松树，枝叶繁茂，恰好将叶流闻所在的青石台包围了起来。

“把剑给我！”叶轻云大叫一声，抽过侍卫腰间长剑，隔着枝叶就朝叶流闻刺去。只要杀了他，就无能为力了！

然而那些松枝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命令，如同一条条活蛇横生盘曲，竟将叶轻云的剑缠绕起来，让他再不能推进分毫。与此同时，半空中忽然响起一声清叱，一条松枝游龙一般从天而降，径直朝叶轻云抽了下来！

韩微来了！叶轻云吓得怪叫一声，握着剑柄都忘了松手。就在松枝就要将他抽个满脸花之际，一条铁链横空飞来，紧紧卷住松枝，将韩微整个人都带得斜飞出去。

出手之人，正是戴着面具的神秘仙师。

“这……我们要不要下去帮忙？”半空中观望的青木有些着急地道。

“再等等。”绛云仙子制止了他，“韩微的实力，我们都没有真正见过。”

于是青木只能按捺住性子，继续在半空袖手旁观。

那仙师一击得手，信心倍增，当下对叶轻云吩咐：“我拖住她，你带人动手砍树！”说着，铁链一挥，又朝折返的韩微飞扑而去。

“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些树砍了！”叶轻云反应过来，连忙和手下侍卫们抡起刀剑，朝那些保护叶流闻的松树砍去。

刀剑虽然不如斧头好使，但在武人手中依然威力极大，只见木屑纷飞，枝叶坠地，那绵密如网的松林渐渐稀疏，露出了里面依旧坐在青石台上的叶流闻。

“去死吧！”叶轻云操起长剑，再度朝着一动不动的叶流闻刺去。

然而就在此刻，一阵狂风袭来，卷起地上被砍落的枝干朝着叶轻云劈头盖脑地吹来。叶轻云只觉得脸上如同被刀扎一样生疼，眼睛也无法睁开，只能一手握剑，一手遮住了头脸。等到狂风过去，他终于缓过一口气，才发现不仅被砍落的枝叶，就连残留在地里的松树树桩都被连根拔起，不知去向。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抓住！”见手下侍卫们都直愣愣地看着自己身后，叶轻云怒斥。

“殿下小心……”

还来不及听清侍卫们喊的是什么，叶轻云忽然脖子一紧，已经被一根柔韧的松枝缠住。他大惊失色用力转过头，却见韩微已经神色冰冷地站在他身边，而远处的仙师，则被笼罩在松树碎片形成的龙卷风中，不一会就被卷得不见了踪影。

原来这个韩微，之前一直没有显露真正的实力！叶轻云想明白了这一点，也顾不得去骂那个没用的仙师，只觉得脊背发凉，忍不住发起抖来。

“我就说，她不用我们帮。”半空中的绛云仙子幽幽地道，“韩微，韩微，不知道你还隐藏了什么本事？”

而一旁的青木，则露出半是惊喜半是担忧的神色：“她这么强，也不知是福是祸。”

此刻韩微手中的松枝轻轻搭在叶轻云的脖子上，叶轻云一动不敢动，只能色厉内荏地喊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注定要飞升的仙人，你不怕我飞升之后与你为敌？”

“怕啊。” 韩微从善如流地点点头，“那么作为赔罪，我就送你一个礼物吧。”说着，她从身侧取下一个葫芦，打开盖子，倒出一把金光闪闪的药丸来。

“这是我仿制的元气丹，可以提高你的修为，助你早日成仙。” 韩微话音未落，手掌一抛，将那把药丸接二连三地抛进了叶轻云的口中。

叶轻云心知她不会这么好心，想要抵死不吃，奈何嘴巴已不由自主地张大，那些药丸便一个个滴溜溜地滚进了他的喉咙。

“你到底给我吃了什么？”叶轻云大怒，“要杀便杀，折磨人算什么？”

“没骗你，真的是我仿制的元气丹。” 韩微松开松枝，走向叶流闻，只留下淡淡几句话，“可惜我刚开始炼制，你们就来了。火候不够，丹药中的毒性没能完全化尽，你今后脑子会不太灵光了。”

“你这个妖女……”叶轻云骂出半句，忽然声音一顿，脑子也有些糊涂起来：我为什么要骂她？她是谁？我又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晋王殿下，你怎么样？”侍卫们见叶轻云表情异常，都小心翼翼地围拢过来。

“对，我是晋王殿下！殿下不是应该住在王府吗？怎么跑到这鬼地方来了？”叶轻云好不容易抓住一点头绪，顿时高兴起来，“走，回王府吃喝玩乐去！”说着他转身朝紫云宫外走去，却没走两步便咕咚一声，摔在地上再没有动静。

“殿下，殿下你怎么了？”众侍卫面如土色，若是叶轻云死在这里，他们都活不成了。

“没事，会醒的。”韩微不想为难众侍卫，好心提点，“你们带他回去睡一觉就好了。”至于叶轻云醒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就管不着了。

“他会变傻吗？”见侍卫们七手八脚将叶轻云抬走了，没有一个人敢对凶神恶煞般的韩微多说一句话，叶流闻好奇地问。

“不知道。炼丹时情况瞬息万变，他吃了没到火候的元气丹，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症状都正常。” 韩微说着，解开了仙师对众门人施下的禁言术，回头看叶流闻还呆在原地，便一拉他的胳膊，“走吧。”

“去哪里？”叶流闻跟着她走了一段，才有些怯生生地问。

“找紫云宫管事的把学费要回来。” 韩微忿忿地道，“交那么多钱，不是让你来这里睡觉的！”

“我一直在学的！”叶流闻心虚地分辩。然而还不待他列举出自己在紫云宫学了什么，头顶忽然闪过一片浅淡的阴影。刹那之间，叶流闻觉得自己的身体通透起来，无论是心脏还是四肢，都仿佛开了七窍，灵敏地捕捉到了身周事无巨细的变化，哪怕是最遥远的虫鸣，最细微的脉动，还有那闪电一般急速的风声……

下一刻，他扑在了韩微的背上。

啪地一声闷响，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抽在了骨肉之上，沉重的力量甚至让韩微都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是那个戴面具的神秘人！他居然这么快就冲破了自己的禁制！韩微的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这个念头，想也不想地腾空而起，朝那拖曳着铁链的身影追去。

然而那人似乎对抽中叶流闻的结果十分满意，并不恋战，早已风驰电掣般朝远处飞去。韩微毕竟动作慢了几瞬，眼见根本不可能追上那神秘人，只好放弃追踪，怏怏折返。

冷风吹来，让韩微后背上的温热很快变成了冰凉黏腻的一片。拥有那么多除妖经验，她知道那是血，是从叶流闻口中喷出来的血。

一念及此，韩微顿时心急如焚，用尽全力飞回了叶流闻的身边。只见他匍匐在地上，后背被带有仙力的铁链抽出一道长长的殷红色，而他面前的土壤，也早已被他口中汩汩涌出的血浸透了。

“叶流闻！” 韩微一把抱住他，焦急地叫道，“你个不自量力的傻子，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又哪里救得了我？”

叶流闻原本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此刻回光返照，竟微微睁开了眼睛，一个字一口血往外吐：“我……不怕死……但你……成仙……不容易……”说着头一歪，断绝了呼吸。

“叶流闻，叶流闻！” 韩微用力叫着他的名字，使劲摇晃着他的身体，却再不能引起他任何反应。眼角的伤疤再次隐隐作痛，大滴大滴的泪水落在叶流闻的脸上，韩微只觉心中绞痛，竟是平生第二次如此伤心。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任务失败而哭泣，还是为叶流闻最后那句话而感动。

毕竟这四百年来，他是第一个留心自己爱吃什么的人。

第一个为她吟诵诗词的人。

也是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没有将她推出去，反倒将她护在怀中的人。

忽然，韩微脑子里灵光一现，猛地伸手抹去眼泪，从怀中掏出了一个小小的匣子。匣子内，是帝君赐给她的那枚元气丹。

这枚可增加一百年修为的元气丹，她一直没有舍得服用，而是日以继夜地加以研究。可惜还没能等她仿制成功，那个需要服药的人却已不在了。

毫不犹豫地，韩微将这枚珍贵的元气丹塞进了叶流闻口中，随即盘膝坐下，使出了那招“天荒地老”。

与以前不同，这一次，她将功力运用到了十成。

一瞬间，她身周的一切全部被凝固，包括人类和动物，也包括风、水流，还有无形的魂魄。强大的结界甚至蔓延到了灵隐山脚下。

北斗星君第十世历劫失败，按理会魂飞魄散不得转生，但他现在刚刚断气，魂魄散逸不远，还在韩微的结界笼罩之中。接下来元气丹就会将魂魄重新聚拢在叶流闻体内，强行赋予他一段时间的寿元。

至于能支撑多久，韩微就不知道了。

“她这是何苦呢？”看着韩微摇摇欲坠，分明是为了支撑这强大的结界耗尽了仙力，半空中旁观的青木叹息了一声，“就算强行聚拢叶流闻的魂魄，他的体质也再不能修行了。”

“还有最后一条路。”绛云仙子忽然道，“不过，那条路从来没有人走通过。韩微这是要不撞南墙不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