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17章

三

害怕林匆临时改变主意再度追来，叶流闻和韩微一路纵马狂奔，朝着前方的邙城而去。途中几次韩微询问叶流闻伤情如何，叶流闻都恍若未闻，不出一声。

直到他终于身子一歪，栽下了马背。

韩微活了四百年，很多事都会做，偏偏不会骑马。也难怪，她小时候生活贫苦，根本没有骑马的机会，修炼后能御松而行，骑马就全无必要。此刻叶流闻忽然坠马，她心里一慌，差点也从马背上掉了下去。

好在她反应够快，匆忙间死死拽住了马缰绳，终于让那匹奔跑的马儿慢慢停了下来。

跳下马背，韩微心急火燎地跑到了叶流闻身边，才发现他胸前的衣襟已经全被血染红了。其实叶流闻受的伤并不致命，但刀口太长，林清扬的包扎手艺也算不上好，加上纵马狂奔，才会导致出血不止。

早知那林清扬手法这么差，还不如我自己来呢。韩微暗暗抱怨了一声，摸出林清扬给的金疮药，解开绷带，重新将叶流闻的伤口包扎了一遍。她原先修炼的时候帮人降妖除魔，受伤也算是常事，因此被她这么一处理，叶流闻伤口的血流总算是止住了。

“都说了我很能干的，留下我只会对你有好处。”见叶流闻翕动着干燥的嘴唇想开口，韩微适时地打断了他。

“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叶流闻皱眉忍着痛，“二公子的话，你都听见了。他说我和姑父的小妾私通……”

“我不信。” 韩微斩钉截铁地说，“你一定是冤枉的。”

叶流闻一愣。自己出逃的理由，连林清扬都信了，面前这个萍水相逢的少女却为什么如此笃定地信任自己？

“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会帮你，就算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吧。” 韩微朝满脸愕然的叶流闻笑了笑，给自己找到了最合理的理由，“你现在就在这里好好歇着，我去给你找点水来。”

此刻他们正身处一片山林之中，离前方的邙城已经不远。韩微帮叶流闻躺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将马匹栓在他旁边一棵树上，独自一人朝前方走去。

在山中修炼过多年，韩微对于找水十分有心得，很快就找到了林间一条清澈的溪流。她用几片宽大的树叶卷成筒，打了满满两筒水，回身朝叶流闻的方向走去。

然而就在此刻，只听嗖地一声，一枝利箭破空而来，若非韩微身经百战反应敏捷，只怕就要被那箭矢射中。

可就这么一闪避，手中的水已倾洒出大半。看着脚边兀自颤动的箭羽，韩微警惕地望向四周——莫非，是林匆又追来了？

“小姐，这是个人！”一个惊讶的声音忽然从树丛后响起。随即脚步杂沓，几个戎装军士走了出来，他们手中都拿着弓箭，显然是出来围猎的。而被他们团团簇拥着的，则是一个身穿箭袖武服，脚蹬鹿皮短靴的女子。

待到看清那女子绝美的眉眼，韩微不由大吃一惊——绛云仙子！她怎么也跑到苍天阵里来了？

绛云仙子也认出了韩微。她和林匆视而不见的反应不同，虽然碍于阵法不便相认，眼中却顿时露出了笑意：“哟，好可爱的小姑娘，刚才没伤着你吧？”

韩微眼角有旧伤，自修行以来更是没有人把自己和“可爱”两个字联系起来，如今被绛云仙子这么没头没脑地一夸，顿时有些局促起来：“没有。”

“我叫宇文歆，住在邙城。你叫什么名字？”绛云仙子自报了姓名，不待韩微回答，又笑道，“既然我们有缘，你就随我一起回邙城好不好？”

宇文歆？在这阵法中，不是每个人都保留了自己的真名吗？但这明显的异族名字绝不可能属于春秋时期公主出身的绛云仙子。韩微有些奇怪地望着绛云仙子，心中忽然明白了一件事——难道，她是偷偷闯进阵来的？

“我们小姐问你话，你怎么不回答？”一个士兵看不下去了，“小丫头，你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吗？她可是堂堂邙城太守家的大小姐！”

“行了，不要吓到她。”绛云仙子走上前，伸手抓住了韩微的手，微笑道，“别怕，我会保护你的。外面很危险，你就随我回去吧。”

韩微定定地看着她，绛云仙子也就坦坦荡荡地任她看。身处阵中，不敢冒险点破绛云仙子的身份，韩微便顺水推舟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朋友，他也想去邙城。”

“好啊，那就一起去吧。”绛云仙子十分慷慨地点了点头。

韩微重新打了水，带着绛云仙子一行人回到了叶流闻身边。叶流闻喝了水，稍微有了些精神，看向绛云仙子的眼神有些疑惑。待到韩微介绍这位是宇文小姐后，叶流闻忽然用力提起声音问：“敢问小姐，邙城的宇文太守是你什么人？”

“正是家父。”绛云仙子回答。

“太好了，我正要拜见他老人家……”叶流闻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身子一撑就想站起来。

“你别动，我让人抬你进城。”绛云仙子吩咐手下找来一个担架，小心翼翼地抬着叶流闻回城。她转头看着韩微，笑道：“他去邙城，你自然也要去，对不对？”

“是，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韩微点了点头。很显然，绛云仙子知道自己在阵中的任务。那她入阵又是为了什么呢？

“那好，你保护她，我保护你。”绛云仙子再度挽起了韩微的手，“这里危机重重，你一切都要小心。”

“多谢提醒。” 韩微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对于绛云仙子，她感激有之，疑惑也有之。而且她很清楚，绛云仙子瞒着自己一些事。只要得不到解释，韩微就不敢真正信任她。

回到邙城，绛云仙子便将叶流闻安置在太守府内，又传了大夫前来看诊。叶流闻受伤并不致命，有了大夫精心治疗，伤情很快便稳定了下来。

治疗期间，韩微自称是叶流闻的贴身侍女，事事都要亲力亲为。毕竟她不知道这阵中给叶流闻安排的杀机隐藏在哪里，只能时刻守在叶流闻身边，以防万一。

绛云仙子自然明白韩微的意图，也不阻止，反倒依仗着太守府女主人的身份，处处给予方便。

第二天，韩微给叶流闻熬好了药，正端到床头，忽听门口有人高声道：“太守到！”随即绛云仙子便陪着一个中年官员走了进来。

“叶公子，你不是要见我爹爹吗？”绛云仙子微笑着一开口，韩微和叶流闻便立刻明白，来人正是此刻统领邙城军民的太守宇文辉了。

将端在面前的药碗推开，叶流闻掀开被子就要下地：“侄儿见过宇文世伯！”

“你有伤在身，不必多礼。”宇文辉扶起叶流闻，眯起眼睛仔细地打量他，“你真是叶涵之的儿子？”

“是。家父在十八年前死于叛军攻城，那时候侄儿才七岁，一直被渤海王……姑父林述收养。”提到林匆在苍天阵中的“父亲”林述，叶流闻稍稍有些停顿，“家父生前常常提到宇文世伯，说您为人最是重情重义，所以侄儿如今遭难，只好来投奔世伯。”

“渤海王挟天子以令诸侯，一向视我邙城为心腹大患。你如今来我这里，与叛国投敌无异，就不怕他发怒吗？”宇文辉明显对叶流闻的说辞将信将疑。

“怕，可是我不得不逃。”叶流闻苦笑了一下，手指紧紧地攥住了身侧的被褥，“姑父有二子，俱都卷入立嗣之争，我因为与大公子交好，二公子林匆就设计陷害我与姑父姬妾有私情。他的陷阱设得巧妙，我百口莫辩，若留下只有死路一条，因此才不得不连夜出逃。若是世伯不肯收留，侄儿也不敢勉强。”

“这件事，我们也听说了。现在渤海王林述大发雷霆，正命人四处搜捕你呢。”绛云仙子适时地映证了叶流闻的话，对宇文辉道，“女儿一向听说叶公子文武双全，此刻邙城正是用人之际，爹爹就留下他吧。”

“也好。你就留在这里安心养伤。”宇文辉考虑了一阵，显然还是被女儿的说辞打动了，又安慰了叶流闻几句，这才起身离去。

绛云仙子完美扮演着孝顺女儿的形象，亲自扶着宇文辉出去。走到门口，她忽然转过头，朝一直侍立在床边的韩微轻轻眨了眨眼睛。

韩微感激地朝她笑了笑，若是没有绛云仙子，叶流闻能否留在邙城还是未知数。可若是离开这里，叶流闻很快就会陷入林匆等人的追杀，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命。

“你怎么会认识宇文小姐？”叶流闻也察觉到两个女子之间奇特的联系，奇怪地问。

“小姐心善，对我只是怜悯罢了。” 韩微搪塞。

叶流闻也想不出一个差点被家人逼死的贫苦女孩和太守家千金大小姐有什么渊源，只好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此事。

叶流闻伤好之后，在绛云仙子的大力推荐下，很快得到了宇文辉的信任，开始参与到了邙城的大小事务之中。而宇文辉也派了一个叫永年的小厮，和一起伺候叶流闻。

永年长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属于很会讨人喜欢的那种小伙子。刚开始韩微和他相处不错，后来发现这个永年有事没事老往自己跟前凑，就渐渐疏远了他。

韩微从不曾忘记自己入阵的目的，只要能和叶流闻待在一起，一双眼睛就一瞬不瞬地钉在他身上，混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反正除了入阵的几个熟人，其余人等在她眼中都是阵法创造的幻影，他们的眼光和评论，韩微一点也不在乎。

这天，叶流闻随宇文辉父女去校场参加操演，便吩咐韩微去一趟崇胜坊王记糕饼铺。

崇胜坊王记制作的糕饼是邙城一绝，叶流闻尤其钟爱，时不时就要买上一盒，还经常分给韩微和永年一起品尝。不过王记糕饼铺有个规矩，但凡买了他家糕饼，都必须把旧食盒还回去才能买新的，叶流闻最开始会亲自去买，后来事务越来越忙，偶尔便将这个差事交给韩微了。

这一次，叶流闻原本都准备好了要出门买糕饼，临时却被宇文辉召去，那个空空的食盒，便孤零零地放在了桌案上。韩微记得，食盒里原本装了一色新制的荷叶酥，型色可爱，自己甚至向叶流闻要了两块。

自从进九重阵变成了普通人，韩微似乎也恢复了做凡人时的食欲。她有些负罪感地想，都怪叶流闻，他似乎在任何地方都可以找到对自己胃口的美食。

“永年，公子说要买一块新的磨刀石，你有空就去吧。” 韩微的眼角瞟了一眼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人，语气平常地吩咐。

“好。”永年看了一眼韩微，点头去了。

打发走永年，韩微轻轻舒了一口气。虽然屋里再无旁人，她还是谨慎地四处张望了一下，将门闩插好。

崇胜坊王记糕饼铺的食盒是竹编的，两根截断的细竹竿交叉衬底，青青黄黄的竹篾子编得很是精致，托着五颜六色的各类糕饼，光看看就让人赏心悦目。

韩微的手指细细地捏过食盒底部，又把盖子翻来覆去看了一会，终于小心地拆下了食盒的提把，从那中空的竹节中掏出了一张小小的纸片。

薄薄的一尺见方的纸片上，画着邙城的布防图。

叶流闻果然是诈降。他的目的，是要帮助姑父渤海王林述夺取邙城，林匆的那一刀，也不过是为了帮他博取宇文辉信任的苦肉计罢了。

这么危险的事情，也亏叶流闻有胆子做，难道他不知道自古做卧底的都没有好下场吗？韩微将布防图重新卷好，忽然有些犹豫：自己究竟是该装作不知道，还是该暗中消解叶流闻的一切危险行为——毕竟林匆是阵主，他给叶流闻设计的杀机，说不定就在宇文辉身上。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连门都没敲，就猛地踢断了门闩。

咔嚓一声，房门大开，韩微猝不及防，甚至来不及将布防图扔进御寒的炭盆，只能顺手将它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进来的人，是永年，还有四五个太守府的侍卫。

“你干什么？”见永年去而复返，还带来这么多帮手，韩微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这个永年果然不简单，自己以前是小看他了。

永年没有回答，只是径直走到桌案前，伸手抓住了那个被拆开的竹编食盒。他和几个侍卫将食盒拆成了碎片，却没有任何收获。

“东西呢？”永年盯住韩微问。

“什么东西？” 韩微装傻。

“肯定是被你藏起来了，否则你拆食盒做什么？”永年的目光犀利如鹰，与平日里笑嘻嘻的模样截然不同。韩微明白了，他那个时候故意讨好自己，其实就是为了打探叶流闻的秘密。

这个小厮，是宇文辉派来监视叶流闻的耳目。作为掌管邙城军政大权的太守，宇文辉对叶流闻并不是全然信任的。

“我没藏什么。” 韩微知道自己只要一松口，叶流闻就性命难保，当下强装无辜道，“我看这食盒可爱，就拆开来想学学怎么编。”

“别理她，搜！”一个侍卫首领模样的人不耐烦，朝手下一挥手，几个侍卫顿时在房内四下翻检起来。

韩微在一旁站着，藏在袖子里的指甲将手心掐出了深深的凹痕。

幸而叶流闻行事谨慎，没有留下什么蛛丝马迹，几个侍卫把他的房间翻了个遍之后，依然一无所获。

“搜她的身！”侍卫首领不甘心，朝永年下令。

永年迟疑了一下，朝韩微走近：“你乖乖地交出来，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韩微的声音颤抖起来。她是真的害怕了，几百年来习惯了仙力傍身，如今手无缚鸡之力，就仿佛跌回了噩梦开始的时候，无能无助，任人宰割。

“别废话，上！”侍卫首领一声令下，立刻有几只手钳制住了韩微的双臂。她徒劳地挣扎了几下，惊惧的泪水不由自主地盈满眼眶——一旦城防图被搜出，她和叶流闻都是一个死。

“住手！”就在绝望之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叱。几个侍卫包括永年在内，都赶紧低头行礼：“见过大小姐。”

这天降救星，自然就是绛云仙子。她摆了摆手止住永年的禀告，端着大小姐的架子道：“我知道你们是找什么，若是叶流闻真的私通外敌，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不过，”她的眼光在韩微身上一轮，“这丫头毕竟是个姑娘家，由你们搜身不合适，还是我亲自来吧。”

见几个侍卫愣了愣，绛云仙子眉毛一挑：“怎么，连我都信不过？”

“不敢。只是劳烦大小姐了。”几个侍卫赶紧退了出去，还贴心地关上了房门。

“你自己交出来吧，我可不想搜你的身。”绛云仙子取出一块手帕递给韩微，“先把眼泪擦擦，你这一哭连我都心疼了。”

“你究竟要怎样？” 韩微抬起手背迅速地抹去了丢人的眼泪，没有接手帕，语气中也满是怀疑。

“就像我说过的那样，你保护他，我保护你。”绛云仙子诚恳地看着韩微的眼睛，“你交出来，当着我的面毁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此时此刻，韩微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继续抗拒只是自取其辱。于是她从袖子里取出那张城防图，也不给绛云仙子看具体内容，唰唰几下撕成碎片，又抛入了炭盆之中。

火舌卷起，很快将城防图化为了灰烬。

“幸亏有我在。”绛云仙子对纸条上的内容毫无兴趣，看韩微处理完了，才意味深长地提醒了一句，“看好他，若是再作死，就没人救得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