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12章

七

“东南形胜，江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钱塘灵隐山下，叶流闻走在繁华的街市上，一边欣赏美景美食，一边情不自禁地吟咏。

韩微默默走在他身边听着，忍不住称赞一句：“想不到你还挺有才。”

“这不是我写的，是柳永写的。”叶流闻终于摆脱了松子和半生不熟的米粥，心情大好，“我不过是爱好诗词，附庸风雅罢了。”说到这里，他兴致盎然地在一座石桥边坐下，对韩微道：“你知道我的名字是怎么来的吗？”

韩微摇头。她对诗词一窍不通。

“我母妃怀孕的时候，父皇正在外巡视。一天夜里母妃见月色清亮，思念父皇，便挥笔写下了张若虚的两句诗：‘今夜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出生后，父皇看到母亲的手稿，感其深情，便取其中两个字，为我取名为‘流闻’。”

“今夜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默默咀嚼着这诗句，只觉口齿噙香，都是绵绵爱意，不由感叹道，“你母妃和父皇，应该是很相爱的了。他们肯定也很爱你。”

“是啊，他们都很爱我。若是父皇母妃还在，我绝不会出家修道……”叶流闻神色一黯，随即眉毛一挑，重新振作起来，“那仙子你呢？你的名字，可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没有。” 韩微想也不想地回答。

“微。”叶流闻略一思忖，笑道，“这个字颇有诗意。既有‘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又有‘春光懒困倚微风’。微雨、微风，你究竟是哪一种？”

“都不是。” 韩微摇头，“我的名字没这么诗情画意。”

“唉，等等！”叶流闻忽然跳起身来，朝着一艘渔船用力招手，“渔翁，渔翁！”

“公子有什么吩咐？”那渔翁头戴斗笠，摇着双桨朝岸边划来。

“方才你捞上来的鱼里面，好像有一条鲥鱼？”叶流闻紧盯着渔船上一篓活蹦乱跳的鲜鱼，“多少钱，我买了！”

“鲥鱼难得，老头子斗胆，要一两二钱银子。”老渔翁伸出手，比出两个代表数字的手势。

“好，成交！”叶流闻赶紧往外掏钱，却被韩微拉住了，“你以前不是说只要一两银子吗，怎么平白多了二钱银子？”

“难得有你爱吃的，多少钱都买。”叶流闻说着已经掏出钱袋，倒出了银子。

他怎么知道自己爱吃鲥鱼？难道上次偷吃了一筷子，被他看见了？兰香说过叶流闻是遇见自己后才对鲥鱼有兴趣，那他原本就是用鲥鱼来试探和引诱自己的？这个局，自己竟然此刻才识破。

韩微脸有些红，就仿佛她端了这么久的神仙架子，被叶流闻无意中一句话就打落了下来。

“我不吃。”见叶流闻已经将沉甸甸的银子递过去，看分量肯定不止一两二钱，韩微心疼得不行，下意识阻止，“太贵了……”

渔翁眼明手快，将银子往腰间的褡裢里一塞，笑眯眯地道，“小娘子，你家相公对你可真好，你以后就享福吧。”说着，摇着木桨划走了。

韩微眉头一皱，想要分辩，却又觉得无趣。迟疑的一瞬，叶流闻已经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你都成仙了，别这么小气。”

“你都不是王爷了，别这么败家。” 韩微反唇相讥。

“我已经没有家了，还败什么？”叶流闻摸熟了的脾性，提了提手中的鱼，“买都买了，趁新鲜赶紧做了吃，否则才是真败家。”

“你会做？” 韩微故意问。

“这可难不倒我。”叶流闻笑道，“鲥鱼讲究去肠不去鳞，用布拭去血水后，用花椒、砂仁、酱、水酒、葱拌匀，蒸熟就可以吃了！”

他说这话时神采飞扬，整个脸上的五官都舒展开来，显出与北斗宫挂着的本位像截然不同的热情与光亮，竟与帝君沧溟越发相似。韩微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也许凡间的生活才是北斗星君所喜欢的，他宁可在凡间当一个逛吃逛吃的废柴，也不愿成为北斗宫中阴气森森的神仙。他之所以历劫九世都难以飞升，也许原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可惜，鲥鱼的刺太多了。” 韩微感叹道。

“是啊，上次我提到古人说平生有五恨，一恨鲥鱼多刺，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

“五恨韩仙子不懂诗。”叶流闻一下子放低了声音，不敢让韩微听见。

“五恨叶流闻睡太多。” 韩微果然没理他，径直淡淡地补充。

“哈哈哈……”叶流闻开怀大笑，“这句话妙，值得浮一大……”

“白”字还未出口，韩微已经蓦地压下了叶流闻的头。只听嗖地一声，一枝利箭已经从叶流闻头顶飞了出去，深深扎在他身后一家店铺的木柱里，箭尾兀自颤动。

变故陡生，四周的行人顿时一阵混乱，顷刻间被冲上来的卫兵们远远赶开。一时间，原本热闹的街道上只剩下韩微和叶流闻站在正中，而他们身边，是上百名全副武装铠甲锃亮的精壮士兵。

“四哥，好久不见。”马蹄声渐渐传来，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盯着叶流闻，“这几个月你们躲到哪里去了，害小弟好找。”

说话之人面目清隽，眼神却如狼一般阴鸷，正是晋王叶轻云。

“我已放弃一切，你们为何还要苦苦相逼？”叶流闻看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雪亮兵刃，无奈苦笑。

“四哥毕竟是金枝玉叶，怎能流落在外惹人非议？还是随弟弟回去吧。”叶轻云跳下马，尽量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真诚，“陛下答应了，不会为难四哥的。”

“他不会回去的。”不想听叶轻云啰嗦，韩微直截了当地拒绝。

“四哥还是回去的好，你看你这些日子都饿瘦了。”叶轻云瞄了一眼叶流闻提着的鱼，“锦衣玉食，难道还比不过餐风饮露？你是被人伺候惯了的人，这些日子肯定吃了不少苦。”

“我……”叶流闻面现犹豫之色，“陛下真的答应放过我？”

“陛下金口玉言，还会骗你不成？”叶轻云抬起左手，将两卷圣旨朝叶流闻递过来，“这是陛下赦免你和抚慰朔方军的亲笔诏书，你要不要自己看？”

“别过去！” 韩微一时也弄不清叶流闻的心思，连忙阻止。然而她刚一动，身边上百枚兵刃一起挺进，将她与叶流闻隔离开来。

韩微停下不动。她固然不惧这些凡人，可天庭也有规定，不能轻易用仙术伤害凡人，否则就会折损功德。她只能克制。

“我想看看圣旨究竟是怎么写的。”叶流闻心挂朔方军，抱歉地向韩微点点头，朝叶轻云那边踏上一步，伸出双手去接圣旨。

叶轻云笑了笑，就在叶流闻双手捧起圣旨的一刹那，右臂猛地一伸，将蒙面仙师赠予的那把短剑朝叶流闻的心口猛刺了过去！

“北斗星君，我能杀你一次，就能杀你第二次！”眼看带着仙力的短剑就要将叶流闻心脏刺穿，叶轻云的脸上露出冷酷决绝的笑意。

然而下一刻，他笑不出来了。有什么力量拉扯住了他的胳膊，让他再也无法抵进分毫。

“卑鄙小人！” 韩微一直密切关注着叶轻云的举动，在他掏出短剑的瞬间，就祭出一招“天荒地老”，将叶轻云和他手下卫兵们圈入自己冻结时间的结界中，让他们的动作全都凝固住了。

“天荒地老”是韩微的绝招，虽然耗费仙力，却比定身术更高效，在凡间是最好用的法子。她见所有人都被定在原地，心中舒了一口气，正打算带叶流闻离开，却发现叶轻云手中那柄短剑并未停下，仿佛带有意识一般继续刺向了叶流闻的心口！

难道，这短剑附有仙力？电光火石之间，韩微心神大震，想也不想地朝叶流闻直扑过去。叶流闻倒地之时，那柄短剑嗖地从韩微的脊背上掠过，而韩微的结界，也瞬时失效！

“怎么回事？”叶流闻只觉得眨眼之间，自己就落在了韩微的怀抱里，不由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个姿势，怎么那么别扭？甚至，还有一点点的暧昧？

不待叶流闻多想，下一刻，韩微已经松开了呆若木鸡的卫王殿下，而她的掌心中，则多了一根坚韧如剑的松枝，朝着那枚重新飞向叶流闻的短剑挥了出去。

带着仙力的短剑锋利无匹，无声无息地削去了松枝的尖端，重新飞回叶轻云手中。

“都给我上！”叶轻云见韩微的松枝在短剑面前不堪一击，不由底气大增。他命令士兵们团团围住，自己则再度挥舞短剑，朝着叶流闻刺去！

然而就在叶轻云一击必中之际，他的手腕忽然一阵锐痛，短剑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却是一枚青翠纤细的松针刺穿了他的手腕，让他一时捂着手腕痛叫出声，再也没有了动手的力气。

与此同时，那些包围住的士兵手腕，全都被一根细细的松针刺穿。只听当啷之声不绝于耳，却是士兵们再也握不住兵器，手中利刃纷纷跌落在地。

那些松针，全都是从韩微手持的松枝顶端飞散出去的！

“若是还有下次，我绝不会留情！”满耳呻吟声中，韩微拉起叶流闻，转身而去。

看着韩微脊背上的一线血色，叶轻云目光一凝，用左手拾起地上的短剑，朝着叶流闻的背影掷去。

叮地一声，却是韩微蓦地挥出松枝，被削尖的枝头恰正抵住了短剑的剑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那荏弱的松枝此刻竟如钢铁般坚硬，与短剑碰撞出了耀眼的火花。只听韩微喊了一声“破！”松枝竟长驱而入，将短剑从中间剖成了两半！

“快走！”叶轻云见韩微竟然将仙师所赠的短剑一剖为二，不禁胆战心惊，只能暂时熄了手刃叶流闻的心思，带着手下狼狈而去。

“你受伤了？”叶流闻此刻才发现韩微背上被短剑划出了一道口子，连忙拉着她坐了下来，“你在这儿歇着，我去找大夫！”

“别走！万一遇见叶轻云怎么办？” 韩微拦住他，“我这点伤不碍事。你却不能离开我单独行动。”

“好吧。”叶流闻无奈地点了点头，“跟你比起来，我真是个废物。”

“你飞升之后，就会比我更厉害了。” 韩微说着，在僻静地方盘膝坐下，调动仙力运行至伤处，伤口的血流果然慢慢止住了。

“你眼角的伤痕，也是救人落下的吗？”叶流闻坐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只觉得韩微虽然强韧，落在别人眼中始终是个单薄的少女，不由有些心疼地问。

“修行之前落下的。等我能救人的时候，已经不会受这么严重的伤了。” 韩微有些得意地道，“哪怕有一次被豹妖抓伤，那伤痕也完全消失了。”

豹妖。一听这两个字就知道是厉害角色。叶流闻脊背发冷，不解地问：“你做这么危险的事，就是为飞升积累功德？”

“这算一个理由。” 韩微顿了顿，又道，“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替人除妖可以挣钱。越厉害的妖，赏钱越多。”

叶流闻一噎，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答案。迟疑了一下，他还是问：“你都修道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修道也是要钱的，特别是刚开始。”看着这位从小锦衣玉食的卫王，韩微冷淡一笑，“衣食住行，买书拜师，哪一项不用钱。我修行的前一百年里，为了生存卖过花，帮过厨，给有钱人家当过婢女，后面侥幸修炼出灵力，能靠除妖挣钱已经是好的。”

叶流闻听着，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怪不得将兰香赶走后，韩微伺候自己的日常起居如此轻车熟路，她以前居然真的是做过婢女的。

“你上次说过，有人想霸占你当小妾，难道就是你的雇主？”叶流闻的喉头艰难地滑动了一下，问出这个盘桓已久的问题。

“是。他见我拒绝，想要用强，我就打晕他离开了。”回忆起这段往事，韩微放低了声音，“也幸亏是我，若是别的女孩子，就逃不掉了。”

“是啊，这世上的凡人没有仙法自保，只能时刻小心翼翼。”叶流闻感叹，“哪怕我曾贵为亲王，也是一样。”

“你刚才不是问我名字的含义吗？我现在就告诉你吧。” 韩微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整个人还保持着运功时超凡脱俗的仪态，“我出生的时候，父亲看我是个女孩，就想把我扔出家门，是母亲拼死才留下了我。所以母亲给我取名为‘微’，不是微风微雨的微，而是卑微的微。‘韩微’其实就是‘寒微’，贫寒微贱是老天给我的命运，若是四百年里我哪怕生出一个放弃的念头，早就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了。”

“你给我说这些，是想激励我对吧。若是连你这样艰难的处境都能飞升成功，那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叶流闻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已充满了坚毅之色，“你放心，就算为了帮你完成天庭的任务，我也会努力的！”

“好。” 韩微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们现在就去紫云宫，那里的老师肯定比我教得好。”

“我们先吃了鲥鱼再去……”叶流闻说到这里，忽然慌乱地回过头四下张望，“对了，刚才那条鱼呢？”

“那里。” 韩微伸了伸手，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惋惜的表情。

叶流闻看着道路中间被刚才那群士兵踩踏得一片狼藉的鱼，慢慢握紧了拳头：“我已经放弃了一切，他们为什么一定要置我于死地？”

韩微抿了抿唇。刚才那把短剑并非凡品，皇帝和叶轻云身后，有天界的人。但是她没有说出这个推断，只是不容置疑地道：“放心，我会保护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