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9章

一

眼前的黑雾散去后，韩微发现自己站在一条长长的石阶上，手里还握着一柄笤帚。

看了看上方干干净净的石阶和下方满阶的落叶，韩微立刻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了。

做清洁工作一向是韩女仙的拿手活计，在尚未明白自身处境的情况下，她打算先把这条长阶扫干净再说。

落在地上的都是乌桕树的叶子，青青黄黄的像女儿家垂在腰侧的同心结。韩微细心地用竹丝笤帚把落叶堆在一起，运到路边用火焚了，再重新填埋到树下的泥土里去。就像她以前做习惯了的一样。

做事的时候，韩微顺带观察了一下环境。石阶一共九十八级，上方是一座巨大的山峰，石壁下修筑着阁楼和房舍，用高大的围墙圈住，只在石阶尽头开着一扇木门。相比之下，石阶底端那扇包铜镶钉的大门，则气派得多了。

联系到山底大门两侧用厚重青石堆筑的防御墙，韩微一开始怀疑自己处于某个军事要塞之中。但若真是军事要塞，又怎么不见士兵守卫，还会任凭自己一个裙裾飘飘的女子在此处洒扫？

正百思不得其解，大门外忽然有了些许响动，若非韩微耳力甚好，只怕会当做风吹树林的声音。

她握着笤帚停在原地，过了一会儿，那声音又响了两下，如同小鸟剥啄，轻微却又锲而不舍。韩微原本想要不理会，后来还是忍不住放下笤帚走到了大门前，隔着门缝往外问：“谁？”

“唔……救命……”一个含糊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几乎听不真切。

韩微的心底一颤，这个声音，怎么有点像……来不及思虑，她一把抽出粗大的门闩，打开了大门。

门外果然匍匐着一个人，头发蓬乱，满身血污，背心上还插着一枝箭。虽然他面孔朝下，又被乱发所遮，韩微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叶流闻！

万万没想到这一次的相遇会是这个样子，韩微立刻蹲下身，去查看叶流闻的情况。她刚想拂开他脸颊边垂散的头发，叶流闻忽然抬起脸，朝她笑了笑：“我没事……姑娘……别吓着了……”

没事，背上插着一枝箭也叫没事？韩微瞪了他一眼，正发愁怎么施救，石阶上方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薇师妹，发生什么事了？”

转过头，韩微正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站在高处，顿了顿立刻放声叫道：“师兄，这里有人受伤了！快找人来帮忙！”

“好，你等着！”那男子说着，连忙跑进了围墙里。

“你坚持得住吗？” 韩微回过头，担忧地问叶流闻。

“没事，我中箭两天了……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叶流闻勉强提起一口气回答。

“那就好。”生怕叶流闻有三长两短，韩微心跳如鼓，不敢再问话耗费他的精力，只能小心拿过他的手腕，号了号脉。幸好他的脉搏虽然有些微弱，却跳动得十分规律，毫无衰竭之相，韩微默默号了一会，终于确认：“你有内力？”而且，还是十分深厚的内力。

叶流闻轻轻点了点头。

韩微轻吁了一口气，比起上一阵中风吹就要倒下的叶公子，她还是更喜欢有武功的叶少侠。毕竟少侠的身体比公子哥儿强健多了，就算遇到生命危险，也能多撑一段时间。

过了一会儿，那个不知名姓的师兄果然带着另一个师兄弟来了，他们的手中，还抬着一个担架。

“我们禀告了阁主，他老人家吩咐将这位伤者送到他的静室去救治。”两位师兄弟说着，蹲下身将叶流闻挪进了担架中。

“麻烦了……”虽然气若游丝，叶流闻还是勉力道了声谢。

“你们小心一点，别把他摔了。”见两位师兄弟一前一后抬着叶流闻上台阶，韩微守在一旁，不放心地叮嘱。

“知道了！小薇师妹吩咐的事情，我和锦途师兄怎么敢不用心呢？”高高抬着担架尾端的那位师兄弟打趣道。

“再举高点！”唤作锦途的师兄，也就是最开始招呼韩微的那个男子提醒了一声，自己把身子又俯低了些，整个担架顿时越发平稳了。

他们登上九十八级台阶，走进了修筑在高处的围墙内。韩微紧跟着他们，尽量不让锦途等人看出自己对一切的陌生。

“到了？快把人送进来。”一座独立的精舍前，早已等候着一个老者。看面目其实也就四五十岁的模样，但花白的头发却显得比他的实际年龄苍老得多。

“阁主。”锦途和另一个师兄弟赶紧打招呼，韩微也连忙跟着喊了一声“阁主。”

“阁主？”老者慈爱地瞪了韩微一眼，“怎么连爹都不会叫了？”

“爹。” 韩微一凛，连忙改口。

好在阁主并没有在意韩微的小“玩笑”，只顾着让锦途师兄弟将叶流闻抬进了偏房中。他见韩微也要往里走，便侧过脸道：“怎么，不信任爹爹的医术？我要检查他的全身，你到外面等着去。”

“他不要紧吧？” 韩微的目光堪堪从叶流闻背上收回来，满脸都是掩藏不住的担心。

“看箭杆的长度，应该没有伤到要害，否则他也不可能跑到我们太史阁来。”阁主说着，将韩微推出去，关上了房门。

韩微无奈，只好在精舍外来回走了几趟，以前那几个阵法中，都是叶流闻一开始就救了她，现在换作她先救他一次，还有点不习惯。不过救人的感觉，还是比被救好多了。

一边琢磨，韩微一边顺道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房舍。她方才听阁主称这里为“太史阁”，也不清楚是个什么样的所在，只看见前方山壁前修筑着一座阁楼，也不见得十分高大，却已是这里最独特醒目的建筑了。阁楼上并没有任何牌匾，不知道是否就是所谓的“太史阁”。

韩微伸手摸了摸衣袖，那个装着古怪指甲的奖品匣子还放在里面，沉甸甸的。她又摸了摸头顶，那黑绳子依旧长在自己的头上，摸起来也感受不到任何异常，看来是耗尽了灵力，安安心心要当一绺头发了。

四处乱逛了一会儿，韩微遇见了几个阁中几个女弟子，便不动声色地混进她们之中，到饭堂吃了饭，又顺便找到了自己的居室。

虽然身份是阁主的女儿，但韩微的房间和其他女弟子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一方狭窄斗室，里面陈设也极为朴素。联想起方才饭堂里简单的菜式，韩微看得出来这个太史阁并不怎么有钱，至少比起阳天阵里那个武林世家青峰阁寒酸多了。

在房间里研究了一会儿那枚指甲，韩微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里面蕴藏着强大的力量。她尝试着将指甲套在自己的右手食指上，照着使用黑绳子的方法运了运气，那枚指甲蓦地一下子伸长到了一尺有余，将毫无准备的韩微吓了一跳。

挥了挥自己的手，看着这根尖尖长长的指甲，韩微居然有点找回了使用自己的松枝法器的感觉，心中不由十分欢喜。她又尝试着调动意念，那根指甲便听话地缩回了原本大小。

韩微找了一根细细的丝绳，将这枚独特的指甲挂在了脖子上，这样一旦发生意外，可以随时使用。

折腾了一阵，韩微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叶流闻，又出门走到了阁主所住的精舍。她伸手试了试偏房的门，发现只是虚掩，便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没有旁人，只有叶流闻一个人静静地俯卧在床榻上，看上去已经睡熟了。韩微伸手摸了摸他的脉搏，发现脉象比之前平稳了许多，不由放下心来。

“小薇？”随着这个声音，阁主走了进来。

“爹。”虽然有些别扭，韩微还是喊了一声。好在在这个阵法中，她的名字改变不大，听起来倒还顺耳。

“怎么又过来了？别吵着他休息。”阁主拉着韩微就往外走。

“爹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吗？” 韩微回头又望了一眼叶流闻，好奇地问。

“他说他叫刘文，经商途中被强盗所伤。因为无家可归，想要留在这里。”阁主淡淡回答。

“？” 韩微一愣，“你相信吗？”

“他是否说谎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否对太史阁有用。”阁主沉吟着道，“等他恢复一些，我会和他好好谈谈。”

阁主的话中分明还有其他意思，可惜韩微猜不出来，也不敢多问。从先前和阁中弟子们的谈话中，她隐约猜到“太史阁”与撰写史书的太史令有关，而那座修筑在山壁前的阁楼，便是太史阁里最重要的藏书阁。

一个如此文气浓郁的地方，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危害叶流闻的杀机。除非，是射那支箭的人要杀他。

第二天一早，韩微随着住在一起的女弟子们一起去做早课，走进了一个叫做“惜墨斋”的宽大房舍之中。只见那里如同书院一般摆放着几十张案几，上面文房四宝齐全，每张案几旁都堆放着不少书册。

来到惜墨斋的男女弟子们各自前往自己的书案，开始工作，韩微这才知道，原来太史阁中弟子若非外出采风访物，大多数时间都是在这里誊录书籍，以做备份。

韩微平心静气，也跪坐在一张书案前开始抄书，才抄了一会儿，就听见脚步声响。她转头一看，见叶流闻走进了惜墨斋，而他身边的锦途师兄，正在为他介绍太史阁内的各项建筑用途。

“你怎么不好好歇着，受伤了还到处闲逛？”一时情急，韩微忘了自己现在和叶流闻不熟，关切地责备。

叶流闻一愣，随即温和地笑了笑，拱手行礼：“多谢小薇师妹的救命之恩。我已大好了，所以锦途师兄带我出来透透气。”

“救命之恩谈不上，你的伤没有那么重，先前只是失水脱力而已。” 韩微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叫我……师妹？”

“啊，难道该叫师姐？”叶流闻忽然有些尴尬。

“没事，太史阁没有那么多辈分排名，大家师兄师姐都是混叫。”锦途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又对惜墨斋中的众人道，“对了，他叫刘文，是阁主新收的门人，以后大家就要一起共事了。”

刘文，流闻。见众人纷纷和叶流闻见礼，韩微忽然觉得这个称呼有一种令人羞耻的亲密。当然，只是对她而言。

“身体撑得住的话，我带你去看看藏书洞。那可是我们太史阁最重要的地方。”锦途说着，就要带叶流闻离开。

“锦途师兄，” 韩微连忙叫住他，“我也想去一趟藏书洞。”既然是太史阁中最重要的地方，韩微绝不会放过。

“你呀，又想偷懒。”锦途看了看韩微没抄几个字的书册，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好吧，一起去。”

“锦途师兄。”一个年轻弟子忽然道，“阁主说过藏书洞是阁中重地，新弟子不能擅入的。”

“可是刘文不一样。”锦途拉起叶流闻的左手，赫然现出他掌心中一枚淡金色的九芒星，对众多同门解释道，“阁主对刘文青眼有加，说是难得的文武全才，今早特地为他点了承钧星。有承钧星的人，进藏书洞是天经地义的吧。”

“他居然一入阁就点了承钧星？”惜墨斋中的众门人大吃一惊，纷纷聚拢过来查看。韩微摸不着头脑，只好偷偷问身旁一个面熟的女门人：“点了承钧星又如何？”

“你忘了，点了承钧星，就表示他有资格成为太史阁下一任的阁主。现在除了冉霖师兄和锦途师兄，这个刘文就是第三个有承钧星的人了。”那女门人惊讶之下，没有在意韩微的“失忆”。

虽然还是不明白这承钧星究竟是什么东西，但既然初来乍到就有了争夺阁主之位的待遇，这个叶流闻到底是凭的什么？韩微的眼光疑惑地瞟向叶流闻，却见他只是微笑着站在惜墨斋门口，神态安静地任人打量，竟有一种韩微从未见过的沉稳气势。

这朱天阵中的叶流闻，身份绝对不简单。

韩微正疑惑间，锦途已经转过身，带着叶流闻朝着藏书洞前那座阁楼走去。韩微也连忙抛开思绪，快步跟上。

推开阁楼前的木门，门后居然是另一扇镶嵌在山壁上重达千斤的石门。锦途转动山壁下的机关，石门缓缓打开，露出一座玉石雕砌的牌楼。牌楼装饰简洁，设计却颇为巧妙，堪堪将洞顶的渗水分流导出，正中的蓝底横匾上写着两个白金大字：“天下”。

“天下。”叶流闻似乎被那两个大字透出的气势所折，不由自主地念出声来。

“这两个字是传说中统一神界和人间的天元大帝亲笔所书。”锦途对叶流闻介绍到这里，身子斜开，露出牌楼后另外一扇较小的石门来，“用承钧星开启石门的心法阁主已经教给了你，你来试试开门吧。”

叶流闻走上一步，正见到石门上九芒星型的锁孔。他微微顿了顿，缓缓伸出左手，将掌心的九芒星对准锁孔，瞑目试了几次，果真打开了石门。

居然还有这么特别的开门方式！韩微在一旁看得暗暗惊叹。看这重重叠叠的机关，这个藏书洞里究竟藏了些什么宝贝？

“悟性不错，内力上乘。怪不得阁主看重你。”锦途也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此刻他们已进入山腹，干燥洁净的甬道内流动着新鲜融通的空气，丝毫不见寻常石洞的潮湿燠闷。石壁甚至穹顶均用萤石修砌而成，能于暗中发光，甬道尽头方圆近百丈的大厅便沐浴在浅浅的绿光下，不用灯烛也可清晰视物，显然是为了防止失火而精心构筑。大厅四周散出数条甬道，分布着样式仿佛的石屋，每一间石屋上均有标志，有的写着“陈”，有的写着“魏”，显然都是一个个国号。

“这里面所藏的，就是整个天下的历史？”望着每一间石屋内仿佛无边无际的梨木书架，叶流闻平息下心中的震惊，开口问道。

“是的，这些就是太史阁门人撰写的各朝《纪年》原本及典藏的各类文献，号称三千年信史，天下无双。”锦途一边回答，一边打开身旁铜鼎的盖子，往里面添加了一把香料，“燃这些椒木，可以不生书蠹。”

“原本？”

“不错。”锦途说到这里，微微冷笑，“太史阁虽蒙历代帝王特许秉笔直书，可朝廷官府总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增删窜改世上流传的《纪年》刻本。时间久了，便只剩下这里的文字还保存着历史的真相，所以都当宝贝一样供着。”

“果然工程浩大……”漫步于地下宫殿一般的藏书洞，估计光焚香防蛀的铜鼎就有上百座，叶流闻感叹道，“但只要能为后世保存下历史的真面目，无论什么代价都不为过。”

韩微也点了点头，同样被这些浩如烟海的书册所震撼，可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这层层叠叠雪白的书页下，堆积了多少代的孽火与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