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45章

七

“小薇，我喜欢你，我要和你一起活着……”清醒过来的时候，叶流闻发现自己伏倒在天阶上，泪水打湿了身下的金砖。

过了好半天，叶流闻才醒悟过来——朱天阵已破。

沉重的哀伤还在心头激荡，叶流闻茫然地爬起身，忽然一眼看见了不远处的韩微。

而韩微，也怔怔地望着他。她的头发散乱，衣服上也血迹斑斑，显然在阵中经历了一场混乱的搏斗。

“你伤得怎样？要不要紧？”见韩微瘫坐在地上，叶流闻忘情之下，手足并用朝她爬了过去，关切之态溢于言表。

“我没事。”韩微此刻才回过神来，迅速地用手指拢好散落的发丝，又点起指尖元火，将衣衫处理干净。

“不，你肯定有什么瞒着我。”叶流闻忘不掉方才韩微脸上失魂落魄的神色，那是他从未在矜持的韩女仙脸上见过的表情。

“没有。”韩微有些慌乱地转过身去，拉过袖子遮住了自己的右手——她希望叶流闻没有看到，她的右手食指的指甲已经变成了黑中透红的颜色，而且长度也比其他指甲长了两分，无论方才她怎么处理都无法恢复原状。很显然，那根在朱天阵中帮助她杀死荣国皇帝，又抵挡了宫廷侍卫们的疯狂围杀的古怪指甲，已经长在了她的手指上——就像她头上那缕黑色的发辫一样。

这九重阵中的奖励，虽然帮助极大不可或缺，但真的就要一件件地附着在她的身上了吗？虽然此刻这些东西都看不出任何异状，但韩微的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莫大的不安。

而更不安的，是她的内心。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只是想要当众骂荣国皇帝一顿，为叶流闻出一口恶气，却不知为什么临时改变主意杀了他。她只记得当那根骤然变长的黑红指甲贯穿皇帝的胸口时，她的心中竟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快意。那快意如同骤然冲破地层的岩浆，滚烫、鲜明、带着覆盖一切的汹涌力量，也让她在那快意消退之后，感到强烈的后怕。

四百年来她一直修身养性，除了降妖除魔之外从未下过杀手。那西荣皇帝虽然可恶，到底是人，自己怎么会抑制不住对他下手呢？难道，那种杀戮的快感，其实是从那根古怪的指甲里透出来的？

可是为什么，当杀意渐浓时，反倒是她眼角的那道伤疤胀痛得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皮肉，迸裂四溅？

韩微下意识地摸了摸眼角，幸好，什么也没有。她把手缩回袖子里，暗暗用力拔着那根黑红的指甲，可它已经在她的指尖上升了根，根本撕扯不下来。韩微的心里又是一阵惶恐：是不是以后九重阵中的奖励，都会与她融为一体？

“看看这个。”叶流闻原本也为自己的失态感到羞赧，掩饰般地弯下腰，从朱天阵消散地地方捡起了一个木匣子。

“别开……”韩微想要阻止他，话到嘴边却无法吐出。她承认，匣子里的东西，她虽然恐惧，却更想看清楚是什么，甚至想要拥有。

叶流闻走到韩微面前，掀开了木匣的盖子。

里面是一颗火红色的珠子，晶莹剔透，中间有一道细细的黑纹。叶流闻倾斜了一下盒子，让更多的光线照射在珠子上，珠子中间那道黑纹便随之缩得更细了些。

“好像猫眼石。”叶流闻试着开关了几下盒盖，看着那黑纹明显的粗细变化，很容易地将它与那种着名的宝石联系起来。但猫眼石一般以金色或绿色为主，像这么鲜红的颜色实在罕见。

韩微看着那颗诡异的珠子，心脏急速地跳动起来。她死死攥住自己的手，退后了一步：“这一次，你自己收着这奖励吧。”

“你不想拿？”叶流闻有些奇怪，发现韩微的脸色有些苍白。他想起前两阵中韩微虽然拿了黑绳与指甲，那些“奖励”不仅没能保护她，反倒给她带去了更多的责任，让她每一次都伤痕累累，不由心下一叹，“好，这次我自己收着。”

说着，他伸手试着去拿那颗珠子，不出意外地被刺得缩回了手。于是叶流闻便关上盒盖，将珠子连同木匣一起收进了袖子里。

“破了这一阵，九重阵就过半了。”韩微笑了笑，鼓励叶流闻。

“好，辛苦你了。”叶流闻还想说什么，喉咙却有点哽咽了。他喉头动了动，半晌才艰难地道，“以后，凡事先保护好你自己。”

“可我说过……”韩微还没说完，叶流闻忽然一把捂住了她的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我宁可死在九重阵中，也不想看你那么拼命了……毕竟，只为了天界的晋升，你那么拼命不值得的……”说着他快步往天阶上奔去，“我这就去告诉黔灵道君，以后的阵法我自己闯，不需要你进去帮我了！”

然而下一刻，一根柔韧的松枝缠住了他的身体，将他拽回了韩微身边。见韩女仙又用仙法欺负自己，叶流闻挣扎起来。

“值得。”韩微用松枝将叶流闻转过身，正对着他的眼睛道，“我说值得。”

“什么？”叶流闻一下子呆住了。

“我想明白了，我现在陪你去闯九重阵，不只是为了晋升。”韩微没有说究竟为了什么，但是苍白的脸却慢慢地泛出了血色。然后，那根束缚叶流闻的松枝便无影无踪了。

“说完了吗？”天阶上方，林匆已经等待了很久，终于忍不住出言催促。他始终面无表情，背着手迎风而立，似乎无论韩微和叶流闻是反目成仇还是打情骂俏，他都漠不关心。

而他身后门楼上方，写着三个大字：“颢天阵”。

“走吧。”韩微当先踏上了台阶，甚至伸手轻轻拉了拉叶流闻的手，那手掌上传来的温热让她稍稍心安。她没有拿这一次的奖励，也许到了下一阵，她就能恢复本心，不会再被那种莫名其妙的杀意控制了。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叶流闻的嘴角露出了一丝隐藏不住的笑意，然而他很快意识到一个奇怪的现象——怎么这次破阵之后，绛云仙子没有出现？

绛云仙子是匆匆离开水镜的。

巨大的水镜树立在帝君殿前的广场上，恰正是韩微当初大出风头的地方。此刻的水镜前正聚集着不少神仙，毕竟九重阵数百年难得开启一次，而以前破阵人无一例外的失败与死亡更是为破阵过程增添了紧张气氛。

见叶流闻在韩微的帮助下再度破阵成功，水镜前的观众们爆发出了阵阵议论声。有慨叹叶流闻遭遇的，有点评韩微做法的，也有揣摩帝君在幕后的心路历程的。其中看得最投入的，莫过于瀛山仙翁和洪旭真君等人了。

“帝君在阵中安排的奖励，威力实在太大，这不分明是帮北斗星君作弊过关吗？”瀛山仙翁一向口没遮拦，绛云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的时候，恰好听见了他这句埋怨。

不过绛云仙子反常地没有出口嘲讽，她只是斜瞥了一眼瀛山仙翁，就远远走了出去。

最后那一瞥里，她看见洪旭真君凑到瀛山仙翁耳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仙子是要去天阶吗？”侍从青木原本也在人群里观看水镜，此刻破阵告一段落，连忙也追随主人走了出来。按照惯例，绛云仙子在每次破阵后都会去天阶探望韩微，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谁知道，这次绛云仙子的回答却是：“不。”

见绛云仙子双肩紧绷，贝齿深深咬住下唇，青木不禁吓了一跳：“怎么了？”

“过来。”绛云仙子领着青木一直走到偏僻之处，才停下脚步，压低了声音：“九重阵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们必须提前结束它，越快越好！”

“为什么？”青木愣了愣，“仙子还是希望小微永远只做个仙娥？”

“到了这一步，若是还能只做个仙娥就已经不错了。”绛云仙子着急地踱了几步，“你没看出来吗，事情已经朝着我们预估的最坏方向发展了！再不强行中断，后果不堪设想！”

“你是说……”青木得了提醒，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由脸色大变，“可九重阵是帝君设置的，我们如何强行破坏它呢？”

“以我们的实力，自然是对付不了帝君的。可要对付叶流闻，却绰绰有余。”绛云仙子的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厉色，“趁现在九重阵尚未过半，我入阵杀掉叶流闻。破阵人一死，这九重阵自然就不会再继续下去了。”

“杀掉叶流闻，杀掉北斗星君？”青木似乎也被绛云仙子如此大胆的想法吓住了，“此事一旦泄露，帝君肯定不会放过仙子的！”

“顾不得那么多了！”绛云仙子叹道，“早知道，在紫云宫中就应该杀了叶流闻，永绝后患！”说着，提起裙摆就要走，“颢天阵就要开了，再晚就来不及了！”

“仙子！”青木忽然飞身拦在了绛云仙子面前，“让我去吧！”

“你？”绛云仙子一下怔住了。

“反正进入九重阵后都无法使用仙力，我去还是你去都是一样的。”青木坚定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韩微会信任我，我有很多下手的机会。”

“可一旦事后被帝君和韩微发现，我身为上仙还能抵挡一阵，你却会死的！”绛云仙子道。

“我会尽力做得不留痕迹，让帝君和其他仙人抓不住把柄。大不了，就把得到的一切再还回去，也算是报了……她的恩。”青木固执地恳求，“反倒是仙子，还要查出这背后的阴谋，任重道远。若我不幸事情败露，仙子一定要和我撇清干系。”

“那你小心行事，不要让任何人发觉是你下的手。”绛云仙子的手掌握成了拳，终于点了点头，“我告诉你入阵的法子，你一定要杀了北斗星君。他死了，韩微也能消停一阵了。”

“是。”青木用力点了点头，不多时变化作一道青光，直往天阶中途的颢天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