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51章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叶流闻看到那个年轻人跨进院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而那个自称文瀚楼主的少年，也在望见叶流闻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此刻他们身处的宅院寂静异常，甚至可以听见远处禽鸟踩踏落叶的窸窣声。两个如同在镜中相会的青年，就那么远远地对视着，强烈的震惊驱散了所有的语言。

终于，韩微走到两人中间，隔开了他们胶着的视线：“外面风大，进来坐吧。”

文瀚楼主点点头，和叶流闻一起并肩走进了屋内。当初在明光殿中看到文瀚楼主，韩微还会自然而然地推断他是易容假冒，可是此刻撇开耀眼的烛光，在白日的光线中仔细地观察后，没有人会比她更震惊于那个青年与叶流闻的毫无二致——就连走路时左臂习惯性微曲于身侧的小动作，两个人都一模一样。

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文瀚楼主和叶流闻分别坐在了东西两侧的椅子上。他们的坐姿也非常类似，以至于到了后面，韩微不得不以叶流闻脸上那条尚未痊愈的疤痕来区别两人的身份。

“说吧，你到底是谁？”韩微与叶流闻相处日久，自然心里偏向他多些，当下先发制人质问文瀚楼主。

“他是谁，我便是谁。”文瀚楼主的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千方百计从北迪到了这里，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荒谬！”叶流闻脱口道，“我乃是堂堂东怡太子，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

“如果你是东怡太子，父王怎么可能把国君之位传给另一个人？东怡为何至今政局稳固，从未传出什么谋权篡位的流言？”眼见叶流闻骤变的脸色，文瀚楼主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如何能说中你的心事？因为这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先不说这些。”韩微打断了他们的争论。此刻她只有一个办法去鉴定两人的真伪，“文瀚楼主，你有一颗红色的珠子吗？”

“红色珠子？”文瀚楼主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你说的，是放在匣子里的那颗？”

“你为什么也有这个匣子？”叶流闻紧张起来，只觉得后背满是冷汗。哪怕没有拿在手里端详，他也看得出对方的木匣和自己的相同，不仅尺寸、材质，就连细微的木纹变化都一模一样！

“我想看匣子里的红珠。”韩微的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如果文瀚楼主真的拿出了那颗九重阵奖励的红色珠子，她要怎么办？她看了一眼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叶流闻，忍不住祈求文瀚楼主的匣子里也是空的。

文瀚楼主没有说话，默默打开了木匣。

里面果然空无一物。

“我知道那颗红珠，但我不知道它被谁偷走了。”文瀚楼主说。

叶流闻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往椅子后一靠，竟有些脱力的感觉。

“那你是如何到达北迪的？对离开东怡前发生的一切，你还有记忆吗？”韩微也稍稍放松了些，开口问文瀚楼主。

“我也是在昏睡了多日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北迪上京为质。我没有他幸运，至少在西荣，他还能遇见你。”文瀚楼主有些嫉妒看了叶流闻一眼，对着韩微苦笑，“在北迪我过得很不好，后来东怡王位更迭，北迪便怀疑我是假冒的赝品，我费了诺大的心力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等他们相信了我，我却怀疑起自己来。等到我听说西荣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更是迫不及待地要与他相见，以弄明白我们真正的身份。”

“你要怎么弄明白？”叶流闻戒备地问。

“我原来以为知道自己是谁，现在却糊涂了。”文瀚楼主郑重地道，“我猜测我们俩是一样的人，这一点只要很简单的一个实验就可以证明。小微，麻烦你取一点酒和一把刀来，我可以让你看见结果。”

“你知道结果是什么吗？”韩微忽然有些胆怯起来。

“知道。”文瀚楼主静静地回答，“你指认我们其中一个是假的，然后那个人就会被处死。”

“不，我不能做这样的决定。”韩微颓然坐在椅子上，忽然伸手捂住了脸。她不敢再看面前一模一样的两个人了，文瀚楼主身上也有熟悉的叶流闻的气息，她根本没有把握自己能做出正确的选择。而一旦选择错误，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

“你一定要做出决定。”叶流闻忽然苦笑了一下，“小微，就算你认为我是假的，我也不会怪你。当然，如果是你亲手杀死我，我会更加感激。”

“闭嘴！”文瀚楼主不满地斥道，“你以为说这些，就能证明自己是真的吗？”

“你快离开西荣吧，我这就送你走！”韩微无法忍受他们的争吵，猛地拉开了房门。无论谁真谁假，她都打算先将文瀚楼主送走，先躲过此刻这残忍的困局。

然而房门外站着一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青木？”看着站在外面的侍卫，韩微一愣，“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酒和刀。”青木举了举手中的托盘，目光瞥向文瀚楼主，“他刚才说了，用酒可以分辨真假。”

“可是我不想分辨了！”韩微被托盘上那柄寒光凛凛的匕首刺痛了眼睛，猛地用力将青木往外推去，“他们都是叶流闻，我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去死！”

然而青木岿然不动，如同一颗根深蒂固的大树杵在门口。他有些怜悯地看着韩微，冷静地道：“不找出真正的叶流闻，我们都会永远被困在这里。而且凭他的本事，逃不过西荣国君的追捕。”

“他说得对。”文瀚楼主点头，“我若是逃走，别说西荣，就是北迪常山君也会杀掉我。”

“那就拿酒来吧。”叶流闻也走了过来，深情地凝视着韩微，“小微，我知道你不忍心。可如今的事，必须有个了断。”他看向文瀚楼主，“答应我，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带小微回东怡，一定要对她好。”

“不用多言。”文瀚楼主不客气地摆了摆手，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

叶流闻的脸色白了白，让韩微看着心疼，安慰地握住了他的手。她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论一会儿鉴定结果是什么，她都要尽力保住他的性命。

“其实不用这么大一坛酒，一两滴就够了。”文瀚楼主旁若无人地接过青木手中的托盘，又取过一只空茶杯，放在茶几上。“现在，需要一杯你的血。”他抬眼看着叶流闻道。

“什么意思？”叶流闻警惕地问。

“看你紧张得那样，是害怕我杀了你，好自己去夺取王位吗？”文瀚楼主看穿了叶流闻的心思，淡淡笑道，“我只是要验证你的身份而已。”

“我的身份不用验证，我自己最清楚。”叶流闻忽而矜持地直了直脊背，“别忘了，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以为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吗？”文瀚楼主摇了摇头，“算了，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吧。”说完，他拿起匕首，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用茶杯接了大半杯的鲜血。

韩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文瀚楼主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她的心中压上一块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让韩微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看它的变化。”文瀚楼主把盛着鲜血的茶杯朝叶流闻推了推，伸指在酒坛中蘸了一滴酒滴入茶杯中。霎时，透明的酒液如同烟雾一般扩散到鲜血里，迅速将满目的殷红淡化，眨眼之间，众人面前只有大半杯透明无色的液体。

“酒可以消释我的血，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文瀚楼主把茶杯端起来，叶流闻没奈何伸手将气味拂到鼻端，而韩微更是灵敏地分辨出来——那不是血味，也不是酒味，竟是淡淡的水果气味。

“很像果子汁，是吗？”文瀚楼主了然地看着叶流闻，“我曾经尝过，就像东怡王宫里夏天调和的乌梅汁。你要不要尝尝？”

“够了！”叶流闻忍下心头的恶心，慌乱地推开了文瀚楼主的手，扭过脸去。

“你怎么发现的？”韩微问。

“有一次不小心受了伤，我没奈何用酒来消毒，就发现了。”眼见韩微蓦地睁大了眼睛，文瀚楼主凄楚一笑，“那时候北迪疑心我是赝品，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所以我才羡慕他，一直可以和你在一起。”

“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叶流闻戒备地打断了他，本能地想要阻止文瀚楼主牵扯到韩微。

“我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本源，可是这一切被东怡朝廷掩藏在深宫密室之间，不靠夺取王位是没有资格知晓的。”文瀚楼主咬牙道，“我以前一直以为自己是叶流闻，现在我却怀疑自己其实是个异物。你，我，还有那继承了东怡皇位的，都是一样。凭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王位，我们却要在异国他乡备受欺凌，等着被他斩草除根？”

“所以你就要献出山河布防图，把东怡出卖给北迪和西荣？”叶流闻听着听着，勃然怒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决不会是东怡太子！你这个实验我决不会做，因为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同，我才是一心为了东怡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的叶姓子孙！”

“原来林匆连这个都告诉你了？”文瀚楼主鄙夷地看着叶流闻，冷笑道，“连了解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这辈子只配躲在他国的荫蔽下做复国大梦。我原本想和你联手，却没料到你这般愚蠢固执。那你就窝在西荣，等着西荣国君像对待垃圾一样把你丢弃吧！”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要如何联手？”叶流闻愣了一下，迟疑地唤道。

文瀚楼主本不是存心要走，听了此言，果然转身微笑道：“一身一影，各取所需。我所要的，并非东怡王位……”他话未说完，忽然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盯着胸前突出的半截剑尖——下一刻，韩微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青木！”

“他已经自己承认是妖孽，自然要杀掉。”青木一把抽出鲜血淋漓的剑身，平静地看着韩微道，“你下不了手，我帮你。”

“可是，万一他是真的……”韩微伸臂抱住倒下的文瀚楼主，只觉得心痛得都快裂了开来。她曾经设想过叶流闻在阵中魂魄分散注入不同的身体，如果真是那样，青木这致命一剑就彻底断绝了破阵的机会。

“没有万一，他就是假的。”叶流闻忽然忿忿地道，“不管他是为了夺取帝位也好，验证身份也好，都不该以出卖东怡为条件！他既然冒充得了东怡太子，就应该明白山河布防图对东怡而言有多么重要，他怎么忍心把东怡温文的臣民，繁荣的港口和富庶的乡村都变成战火的劫灰！”

“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不怕死，只是不甘心……”濒死的文瀚楼主忽然挣扎着抓住了韩微的手臂，“小微，答应我，一定要找到真相……”见韩微含泪点了点头，文瀚楼主眼中的神采慢慢涣散开去，然而就算呼吸停止，他的眼睛依然大大地忧伤地睁着，仿佛要从茫然的虚空中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韩微的眼泪，滴落在文瀚楼主的衣襟上，和他的血混在了一起。

良久，她放下早已冰冷的尸体，朝青木道：“你走吧，不要留在这里了。”

“可我是在帮你！”青木急道，“你别忘了，若是你分辨不出谁真谁假，西荣会把他们都杀掉！何况你看，那个人死了，对现状没有一点改变！”言下之意，若是真的叶流闻死了，九重阵不可能毫无异状。

“小微，别难过，我还在……”见韩微只是无言流泪，叶流闻伸手轻轻搂住了她，“我才是真的叶流闻，我永远不会辜负你。”

韩微反手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了他的怀里。是的，只有眼前这个叶流闻才是她最熟悉的，她真心诚意地希望他就是她要保护的人。可是一想起那个在东怡登基的叶流闻，她的眼前顿时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林匆是带着北迪常山君一同赶来叶流闻住处的。尽管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相会，也猜测到几分这样的结局，林匆还是很有兴趣韩微将如何解释这一切。

北迪常山君在见到叶流闻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然而在看到客厅内文瀚楼主的尸体时，这份惊讶变成了被骗的愤怒。他忍住脾气朝林匆道：“文瀚楼主好歹是同敝国一起到来的客人，如今却在西荣的领地被害，国君一定要为死者申冤！”

“按西荣律法，杀人者死。”林匆盯着面前的韩微和叶流闻问，“是谁干的？”

青木是偷入颢天阵，他的存在万万不能让林匆知道。就在韩微打算自己承认的时候，叶流闻忽然迈步走到了她前面。“是我动的手。”叶流闻淡淡地道，“不过我只是除妖而已。”

“胡说，文瀚楼主和本王相处年余，哪里是什么妖怪？”常山君怒道。

“不知国君和王爷是否记得，有一妖物名为‘怪哉’，乃是冤气所化，遇酒便会消释。这位文瀚楼主正是此物，他化身为我的形状，想要挑起天下的纷争。”叶流闻说到这里，正视着吃惊的北迪常山君，微微一笑，“东怡储君叶流闻，见过常山君殿下。”

“你也是东怡太子？”常山君惊讶之余，立时恢复了常态，对林匆冷笑道，“他可是本君亲自从东怡宫中带回的太子，你们西荣国想要杀人冒名，可没那么容易。”

“我是否冒名，他是否妖物，一试便知。”叶流闻说完，径自从桌上取了那坛酒来，浇在尸体胸前的伤口上。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干涸的血迹迅速消失在酒液中，而那酒水仍然不住渗入尸体内部，顷刻洗去了皮肤上的一切色彩，让人可以通过透明的皮肉看清骨骼的形状。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果汁气味弥散开来，清香扑鼻，却让在场的人都隐隐作呕。

“是冤魂附于果木化成的妖怪吧，怪不得遇酒便会消释。”一个侍从在北迪常山君身边低声道。

北迪常山君原本一心指望文瀚楼主画东怡的山河布防图，如今图还未画，人却死了，心中着实不忿。他一向最重实利，不屑虚礼，索性向叶流闻道：“你既然说自己是真的东怡太子，定然可以画出东怡的布防图来。只要你能交出地图，我们就再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王爷居然把我想得跟那妖孽一样，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也太小看我东怡叶氏了。”叶流闻拱了拱手，却微微仰起下颏，“王爷慢走，恕在下不送了。”

“丧家之犬，也敢如此张狂？”常山君冷笑几声，随着一直不露声色的林匆离开了宅院，而那文瀚楼主的尸体，早已被酒液侵蚀得无影无踪了。

看着布满爬山虎的宅门再度将自己隔绝在寂静的宅院之内，叶流闻忽然有一种耗尽了力气的疲惫，用力抠住桌案，缓缓坐倒在椅子中。而一旁的韩微，赫然看见他的指尖指甲断裂，伤口处慢慢渗出血来。

血。韩微死死地盯着叶流闻指尖的殷红，努力克制自己不去取桌上犹盛残酒的陶坛——如果将酒滴在叶流闻的血中，会是怎样的效果呢？难道也会和那文瀚楼主一样，将那代表生命的红消释得一干二净么？蓦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韩微猛然挥手，将那诱惑一般的酒坛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她已经失去了与叶流闻一般无二的文瀚楼主，断然无法再失去面前这个叶流闻了。反正她的任务是保护真正的叶流闻，根本没有必要去伤害那些替身。

可是，叶流闻方才说文瀚楼主是叫做“怪哉”的妖物，是冤魂附身于草木化成，那岂不是证明，真正的叶流闻就算没有死，也遭遇了极大的冤屈？他是不是度日如年备受煎熬，正等着自己前去救他呢？

想到这里，韩微再也按捺不住。她找到青木，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我们去东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