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67章

刀光剑影之中，韩微一把拖住叶流闻，躲进了石阶侧面的夹角里。幸亏现在天色渐晚，双方又生死相搏，暂时没有顾及到他们这些毫无威胁之人。

蒲寿虽然奇袭计划周密，怎奈何内部有人叛变，密谋早已被公子昭知晓，调动起琅州城中的正规军来对付蒲寿的手下。经过一番激烈的战斗，蒲寿的手下被琅州守军全歼，而一直关闭的乾元殿的大门，也终于大大地敞开了。

大局已定。叶流闻从台阶角落里直起身子，和他一起现身的，还有行宫中的诸多宫女内侍。而韩微则只是冒头看了看情况，又继续缩了回去。

从殿中众星捧月般走出来的人，是公子昭。他的身后，蒲寿被人五花大绑，狼狈不堪地押在一旁。那个进殿去传信的蒲家心腹，则没能活着出来。

蒲寿的叛乱计划失败了，韩微的心中快速盘算着，若是被人认出自己的西荣公主身份，只怕在劫难逃。想到这里，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进袖，摸了摸藏在那里的剑。说来也怪，那柄剑在阵外的时候十分冰冷，此刻却烫得出奇，灼痛了她的手臂，似乎迫不及待想要破袖而出，杀出一片天地。

“叛徒蒲寿的阴谋已被彻底挫败，你们还有谁参与了他的阴谋，速速自首投诚。否则一旦查获，格杀勿论！若有人能出首告发叛逆，孤有重赏！”公子昭的声音，从台阶上方传下来，乘着从他身后大海中吹来的东风，散进行宫的每一处角落。

“谁说蒲寿彻底失败了？你们东怡才是彻底失败了！”一个声音蓦地从行宫大门处传来，带着狂放的得意，刺得公子昭浑身一抖，“你是谁？”

“我乃西荣征东大将军林匆！”行宫大门不知何时已全然洞开，露出一个被重兵簇拥的白袍将军，身后一面飘摇的军旗上写着大大的“林”字。

“蒲寿派人打开了琅州城门，现在整个琅州已经被我西荣军队占领，你们束手投降吧！”林匆骑马立在两军阵前，气势如山，带着强大的压迫感。

“蒲寿，你能耐真大啊！”公子昭万万没有料到，自己虽然破解了蒲寿瓮中捉鳖的阴谋，他却早已打开城门放入了西荣军队，极度的愤怒之下他一把抽出身边侍卫的佩剑，一剑就砍下了蒲寿的头颅！

公子昭这个举动，无异于是宣布要与西荣对抗到底了！

“上！”林匆冷冷地看着蒲寿身首异处，轻轻把手一挥，身后的西荣士兵顿时潮水般涌进了行宫大殿前的广场。

忠于东怡的士兵们在殿前结成阵势，转眼间与西荣士兵打成一团。而公子昭早已带着他的手下，躲进了乾元殿中，紧紧关上了大门。

林匆站在远处，冷冷地看着前方的战况。东怡士兵虽然数量较少，却都死忠于公子昭，如今被逼到死地，反倒个个奋勇，以一敌十，不仅抵御住了西荣士兵的进攻，还留下了大片西荣士兵的尸体。

“将军，这样拖下去不行啊！万一这行宫里有什么外逃的密道，我们就前功尽弃了。”一个副将着急地对林匆道。

“说得不错。”林匆点点头，随即召来传令兵，命他们对着乾元殿喊话。

“公子昭，你们再不投降，我们就放火了，把你们连同这座行宫一起烧成灰烬！”几个大嗓门的传令兵按照林匆的吩咐大声喊着，而他们身后，一排排弓箭手已经准备就位，他们搭在弓弦上的箭头熊熊燃烧着，眼看就要射入前方的乾元楼中。

“不行，不能放箭！”忽然，一个人影蓦地冲到了西荣军队前，怀中还紧紧地抱着几个卷轴。此人神情紧张，语声高亢，正是原本躲在一旁的叶流闻！

“这什么人，快拖走！”副将看叶流闻穿着丧服，显然是个东怡人，不耐烦地吩咐。于是立刻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士兵上来，架住叶流闻就往旁边拖。

“不能放箭，不能烧！”叶流闻奋力挣扎着，朝高高坐在马背上、一脸冷漠的林匆大叫道，“这座乾元楼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建筑，价值不可估量，若是烧了，你们就是千古罪人！”

“罪人？哼，我只知道若是拿不下公子昭，我就是西荣的罪人。”林匆冷冷地回了一句，随即下令，“放箭！”

“慢着！”随着一声清叱，却是韩微走到了叶流闻身边。她此刻已经脱去了丧服，露出本来面貌，对抓着叶流闻的两个士兵下令：“放了他。”

两个士兵震慑于公主的身份，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而叶流闻一得自由，忙不迭地俯下身子，将方才掉落在地的字画卷轴一一捡起，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

“见过公主。”林匆朝韩微拱了拱手算作见礼，语气却十分冰冷，“两军对战，就算是国君也不能干涉将令。公主还是保护好自己最要紧。”

“那你们想想办法，能不能保住这座乾元楼？”韩微知道乾元楼这个传世奇观在叶流闻心目中的重量，哪怕不待见林匆，也只能硬着头皮请求。

“你们只想保住这座楼，怎么不想想保住我们死去弟兄们的性命？”副将眼看殿前西荣士兵还在一个个倒下，早已急红了眼，不顾尊卑地朝林匆叫道，“将军别犹豫了，多迟疑一刻，就要多牺牲几个弟兄的命啊！”

“好，放箭！”林匆再次抬起了手，一旦那只手落下，天下独一无二的建筑奇观乾元楼就会化为一片火海。

“住手！否则我杀了她！”随着一声声嘶力竭的大叫，所有西荣士兵都脸色大变，就连林匆的手臂，也僵在了原地。

原来叶流闻不知何时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架在了韩微的脖子上！

“她是你们西荣的公主，对你们来说，她的命应该比乾元楼重要。”林匆此刻早已把那几幅字画抛在了地上，一手握着匕首，另一只手则牢牢地箍住了韩微的腰。

“都不许过来！”见有几个士兵跃跃欲试想要制服叶流闻，韩微连忙装作恐惧地大叫。虽然她轻而易举就可以挣脱叶流闻的禁锢，但她却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这一出挟持人质的戏码，叶流闻虽然并未和她商量，韩微却是心甘情愿地配合。

“好吧，我们不放火。你快放了公主。”林匆面不改色地道。

叶流闻情急之下挟持韩微，没想到林匆这么快就妥协，一时倒有些怔住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么放了韩微实在没有保障，索性将韩微箍得更紧了些，大声道：“我要你们放了这里所有的东怡人！否则你们的公主，就是他们的陪葬！”

“将军……”副将听叶流闻提出如此过分的要求，不由急切地看向林匆。

“保护公主要紧。反正他们迟早都逃不了。”林匆瞬间便做下了决定，向西荣士兵们下令：“停战，放他们走！”

“将军！”“将军！”众西荣将士不甘心到手的胜利就此失去，纷纷祈求，林匆却不为所动：“撤！”

终于，殿前的西荣士兵们纷纷退后，在林匆身边集结。而殿内的公子昭等人也得到了消息，在几番试探无误后，终于打开了乾元殿的大门。

在全力戒备的侍卫们的簇拥下，公子昭走出了殿门，走下了台阶。他凝目注视着依旧挟持着韩微的叶流闻，点了点头：“只要还有你这样的人，我们东怡就不会亡！”

见他就要带人离开，叶流闻连忙叫道：“公子，麻烦找人把这几卷真迹带上。”

公子昭点了点头，于是有人捡起了地上的几个卷轴，想要交给叶流闻，却发现他根本不可能伸手接过。正为难间，叶流闻已对公子昭道：“公子，这些字画都是名家真迹，价值连城，希望公子以后好好保管，不要辜负我的心血。”

公子昭有些莫名其妙，但此刻不是问话的时候，便点点头让人收了。于是叶流闻长出了一口气，挟持着韩微跟在公子昭等人身后，离开了琅琊台行宫。而林匆则带着西荣士兵，隔着一丈开外密切地跟着。

“你那些字画，不是给蒲寿的吗？怎么又给了公子昭？”韩微有些不理解叶流闻的做法，毕竟蒲寿可是公子昭亲手杀掉的。

“只要是能保护它们的人，给谁都一样。”叶流闻紧紧地握着那把匕首，手指都有些痉挛。

韩微想说西荣人也可以保护那些字画，转眼想起林匆方才要放火焚烧乾元楼的举动，便没有底气再说下去了。

公子昭等人目标明确，一直朝着琅州东岸的码头走去。那里停着十几艘琅州最好的航海大船，里面补给充足，是公子昭早已留好的退路。

东怡侍卫们赶开码头上的人群，簇拥着公子昭登船。而叶流闻也挟持着韩微朝船上走去。

“闻儿，你，你在干什么？”忽然，人群中传来一个人惊讶的呼声，正是叶流闻的父亲林深！他守候在这里，就是为了送叶流闻和韩微离开琅州，却不料亲眼看见的，却是儿子挟持“媳妇”的荒谬场景。

趁着叶流闻转头分心之际，早已准备多时的隐卫们行动了。他们从看热闹的人群中冲出来，猝不及防地扑向叶流闻，一心要将公主救出来！

“别伤害他！”韩微见一个隐卫手中利刃闪烁，下意识地大喊一句，拦在了叶流闻身前。而叶流闻则放开她，转身朝着公子昭的船队跑去。

“别走！”韩微知道他若是登船而去，从此天高海阔，自己只怕再也难以找到他，破阵更是遥遥无期。情急之下，她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袖，想要将他留住。

然而下一刻，小腹中却是一凉。韩微惊讶地低下头，才发现一把匕首深深地插入了自己的身体，而匕首的另一端，握在叶流闻的手中。

韩微还没有反应过来，叶流闻已经受惊般猛地抽出了匕首，转身跳上了一艘落在最后的大船。直到此刻，韩微才感觉到了疼痛，那痛是如此撕心裂肺，因为她此刻才意识到——他如此嫌恶她，却没有舍得放弃她送他的匕首。因为，那是前朝大师古冶子亲手炼成的珍宝。

原来，她在他眼中，还不如一把匕首。

原来，被所爱之人亲手伤害，竟是这么痛。就连自诩吃苦耐劳的韩仙子，也无法承受。

韩微眼睁睁地看着那艘装载着叶流闻的大船驶向大海深处，越来越小，终于支撑不住地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