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2章

二

北斗宫是一座非常气派的宫殿，论规模之宏大，比起韩微一路上经过的那些殿宇来，简直是远远胜出。

可是外面看着光鲜，走进厚重的铜铸大门内，韩微才看到了北斗宫的真面目。

只见这里荒草遍地，不仅花圃里的草长了半人高，就连铺满了玉石地板的庭院内也长满了各种野花野草。那些无人管理的植物从石板缝隙中肆意长出来，甚至将原本方方正正的玉石地板挤出了裂缝。

庭院已是如此，更不必说彩漆斑驳的长廊、长满青苔的石柱和结满蛛网的横梁了。

就连领前来的童子都有些不好意思：“北斗宫中住的是北斗星君，但星君下凡渡劫，几百年不在，所以这里才荒废下来。不过韩仙娥放心，等星君归位了，这里就是天界仅次于帝君殿最气派的地方了。”

“好的。” 韩微用力地点头，表示自己很愿意相信仙童的话。

“你自己在这里逛逛，我去找个管事的来。”那童子也想早点把这难堪的差事脱手，一溜烟就不见了。

终于摆脱了尬聊的局面，韩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迈步穿过宽大的庭院。草叶簌簌地扫过她的裙角，显得四周越发死寂。她走上台阶，推开了虚掩的布满灰尘的殿门。

大殿内光线幽暗，挂着一重重厚重的帷幕，韩微可以想见，哪怕是以前北斗星君尚未下凡渡劫时，这里也常常难见阳光。一边掀开面前重重的帷幕，韩微一边挥手扇开涌到鼻尖的灰尘，忽然停住了脚步。

殿内有人。

不过一瞬间，韩微就发现了真相——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幅等人高的栩栩如生的画像。

画像挂在大殿正中的墙壁上，画上的年轻男子头戴玉冠，身披鹤氅，不用说就是此间主人北斗星君的真容，只是一般的鹤氅都是白色，他这件却是少见的黑色，更显得面色苍白，双目纯黑。韩微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位北斗星君虽然眉目英俊，面带微笑，但嘴角的笑容却有些勉强和虚假，带着隐约的乖戾和嘲讽。而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也如同冰天雪地中的白山黑水，除了冰冷，更无生气。

总之，让人看了不怎么舒服，想必现实中是个不太好相处的人。

“你就是新来的韩仙娥？”忽然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让韩微蓦地转过身去。

脚步杂沓，却是那个接引童子引着四五个人走了过来。那些人都穿着天庭统一的仙娥和仙侍的服饰，不过除了一个妙龄少女模样的仙娥，其他几人都是年轻的男性仙侍，几双眼睛好奇地朝打量韩微。

“这几位都是北斗宫的执事，以后你们就一起当值了。郑仙娥，麻烦你给韩仙娥讲解一下天庭的规矩。”那接引童子似乎料到了什么，交待完就急匆匆地告辞离开。

他一走，那几个前来围观韩微的仙侍也打个哈哈，聚拢在一边窃窃私语。韩微耳聪目明，很容易就听到了他们谈话的内容：

“长得还行，可惜破相了……”

“都飞升了还留着疤，要么是除不掉，要么是故意留着……”

“不管是哪一种，这个女人肯定不好惹 ……”

“听说以前在下界是童养媳，出身低到不能再低，怪不得被扔到这里来……”

“韩仙娥。”好在唯一的那个女子郑仙娥并没有对韩微眼角的疤痕表示出什么异样，打过招呼后自我介绍，“我姓郑，是北斗宫的掌事仙娥，你今后算是归我管。”

“见过郑掌事，日后请多多指教。” 韩微很懂规矩地低头行礼。她早已清楚，所谓仙娥，其实就是各位高阶神仙的仆役，大多数出身普通的飞升者，应该都是从仙娥仙侍做起的。想通了这一点，她倒也心平气和，没有太大的落差。

“我带你去住处。”郑仙娥说着，白了那几个挤眉弄眼的仙侍一眼，带着韩微出了大殿。

绕到后殿，郑仙娥指着一扇厢房的门道：“你今后就住在这里吧。记得每隔五日的卯时须到帝君殿前参与祈福仪式，最西边的禁苑不可擅自靠近，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要注意的。”

“郑仙娥。”见她作势就要离开，韩微只好主动开口问，“我们的职责是维护北斗宫对吗，那我平日需要做什么活计呢？”

“……”郑仙娥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略有些怜悯地望了望韩微真挚的眼神，这才轻笑了一声，“平日里，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人管你。”

“可是，这里……”韩微目光一转，恰好落在长着一蓬枯草的后殿飞檐上。

“还没看出来吗，这里已经荒废了。”郑仙娥的目光里带着点同情，“也不知道你怎么得罪了接引道君，竟把你分配到这里来。”

“可是，如果北斗星君渡劫回来……”韩微想起了方才接引童子的话。

“星君不会回来了。”郑仙娥脱口而出这句话，自觉有些失言，掩饰地一笑，“我如今在别的地方谋了差使，不能耽搁太久，你先好好休息吧。”说着，就这么飘然去了。

韩微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没能在整个北斗宫中听到一丝人声，这才明白所谓宫中配置的七仙娥七仙侍，都早已去别的地方谋了差使。所以这偌大的宫殿里，就只有自己了。

她推开身后的厢房门，随意看了一眼里面的陈设，就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在后院里查看了一阵，韩微终于在一个类似库房的地方里找到了想要的东西——镰刀、锄头、剪刀、扫帚，还有水桶和抹布。

第二天，似乎已被整个天庭遗忘的北斗宫和迎来了第一位客人——绛云仙子。

“青木，你确定真的是她？”临进大门前，绛云仙子问身边的青衣仙侍。

“能确定她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我。”青木自信地回答。他望了望紧闭的北斗宫大门，忽然深深呼吸了一下：“还真有点紧张。”

“那你别开口，跟着我就行。”绛云仙子莞尔一笑，轻轻拂了拂衣袖，面前厚重高大的铜门缓缓打开。

他们迈步走了进去。

绛云仙子以前来过这里，自然知道荒废了数百年的北斗宫是什么光景。因此一走进来，便愣住了。

只见原先长满庭院的荒草已经被拔除干净，玉石铺就的地板一尘不染，洁净得能照出人影，两侧的花圃也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柱基上遍布的青苔早已不见踪影，长廊上的灰尘被擦去之后，原本黯淡的彩漆顿时鲜亮起来。特别是正殿高处悬挂的那块匾额，上面四个大字“万物归一” ，更是个个熠熠生辉，让整个北斗宫焕然一新。

青木跳起身，摸了一把高处的横梁，然后将干净的手指展示给绛云仙子：“上面也擦过了。”

“难道，是她干的？”绛云仙子一惊，疾步迈上台阶，推开了虚掩的殿门。

“咳咳咳咳……”才往殿内走了一步，绛云仙子和青木就被扑面而来的灰尘呛得咳嗽起来。

“啊，对不住，不知道有人会来。” 韩微听到动静，连忙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绛云仙子抬起头，看见韩微正站在一张桌子上，手里还抱着刚拆了一半的帷幕。这些帷幕积满了数百年的灰尘，平素没人敢碰，饶是韩微悍勇，也在口鼻上蒙上了几层绢纱。

居高临下地看着绛云仙子主仆，韩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本来是想把这些帷幕都拆了去洗的。”

“回去取一颗避尘珠来。”绛云仙子见韩微僵直着身子不敢动，吩咐了青木一声，自己退出大殿回到了庭院中。

韩微赶紧小心放下厚重的帷幕，跳下桌子，又使劲在身上拍了拍，这才跟着绛云仙子来到庭院中：“仙子找我有事？”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做的？”绛云仙子向四周看了看，加重了“一个人”三个字的语气。

“是。” 韩微点头，“这座宫殿太大，所以打扫起来比较慢。”

“你这是何必？”绛云仙子皱了皱眉，“这里反正已经废弃了。”

“从小做惯了，闲不住。” 韩微淡淡地回答。

绛云仙子噎了噎，想起先前说的“佃农”、“童养媳”等字眼，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你以前的日子，可真够苦的。”

“还好。” 韩微轻笑了一下。这个笑容，和昨天她听接引道君说“你这出身，能飞升不容易吧？”时的反应一模一样，虽然嘴角勾起，眼中却没有什么表情，显然只是克制着不想说出顶撞的话而已。绛云仙子更加气闷，索性将话挑明：“你心里怨恨我，对吧？”

“不是怨恨，只是好奇。” 韩微回答，“我好奇仙子特意安排我来北斗宫，有什么深意？”

“你觉得呢？”绛云仙子故意问。

“不知道。” 韩微摇了摇头，“我设想了几种可能性，但每一种都有很大的漏洞。”

“如果我说，我只是纯粹发善心，想帮你呢？”绛云仙子笑道。

“帮我？” 韩微没有料到面前这位艳如桃李的仙女竟有如此厚颜，“帮我修炼成天庭第一洒扫能手？”

“噗。”绛云仙子忍不住笑了，“傻子，让你来北斗宫，又没让你来做粗使丫头。别人会偷懒，你就不会吗？”

“北斗宫里原本的仙娥和仙侍都另谋出路了。” 韩微的眼神微微一凝，“难道仙子想让我见贤思齐，也去攀附个新的主人？”

“找什么新主人，找到了还不是得端茶送水伏低做小？”绛云仙子不以为然地扬了扬俏丽的下颏，几许高傲，几许睥睨，却格外光彩动人，“在这里你不用伺候任何人，名为仙娥实为散仙，自由自在，谁也管不了你，不正是修行的最好去处吗？不要告诉我，你最终的愿望就是当个仙娥而已。”

这番话着实让韩微有些意外。她虽然没有开口，绛云仙子也从她眼中的光芒知道自己所言不差——仙娥不过是天庭最低等的存在，修炼晋级之路漫漫，现在只是开端。

“可是，北斗星君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韩微忽然问。

“应该是吧。”绛云仙子望向北斗殿深处，“你是不是在那里发现了北斗星君的画像？”

“是。挂在正位上。” 韩微点头。先前她小心地去拂画像上的浮灰，已经隐约感应到这画像的不同寻常。上面年轻的男子虽然只是用笔墨画成，那笔墨中却似乎融化了真正的神魂气息，随着颜料弥漫在那男子每一缕眼光，每一寸发丝之中。

“挂在正殿中的被称为本位像，本尊下凡之前，都会在天界挂一幅融合自身灵识的本位像。每一劫成功度过后，画像都会更鲜活一些，等到劫数渡满，本尊就会直接从画像中归位。” 绛云仙子解释道，“北斗星君下凡历劫已经数百年了，听说要经历十世劫数才能归位。可是如今十世将满，他的画像却没有一点点变化，若照这样下去，不出几十年，他渡劫不成，就会魂飞魄散了。”

“启禀仙子，避尘珠已取回。”说话间，那个叫做青木的仙侍已经返回，他手中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面装着一颗圆润光滑的明珠。

“这是送给你的，只要佩戴上避尘珠，就不会受尘垢之扰。”绛云仙子示意青木将避尘珠递给韩微，“别不好意思收，我留着也没用，你打扫北斗宫的时候却用得着。”

“多谢仙子。”既然绛云仙子这么说，韩微便没有推辞，当着绛云仙子的面将避尘珠系到了自己的腰间。

饶是如此，绛云仙子也明白，韩微的心底里，其实是没有相信自己的。这个初登天庭的小女子，并没有她外表那么清纯驯顺，绛云仙子和她说话的时候，能够感受到一层透明而坚硬的壳。

而挂在大殿正中的那幅北斗星君像，则默默地注视着面前发生的一切，嘴角含着永恒不变的阴戾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