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37章

他们越往前走，建筑越是宏大开阔。终于，老太监停在了一座巍峨的大殿前，殿前是高高的玉石台阶，台阶下则站着一对一人多高的铜鹤，口中袅袅地吐着香烟。

夜色浓郁，四周一片漆黑，唯独眼前这座大殿灯火辉煌，耀眼得有些不真实。借着从门扇窗格中透出的橘红色的烛光，韩微看清了匾额上大书的三个字：紫宸殿。

看到这个“紫”字，韩微莫名地有些心惊。她转头看了看叶流闻，见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全身冰冷冷的没有一丝生气，显然已经不抱任何生念。确实，以正常人的思维，哪怕见识过韩微甩鞭子的功夫，叶流闻也打死不会相信韩微能从皇帝手中救得了他。

“宣螺人觐见！”一个小内侍从紫宸殿内出来，居高临下地对着台阶下吩咐。

“快走！”老太监推了一把叶流闻和韩微，他们俩便顺从地迈步走上台阶，走进了紫宸殿内。

紫宸殿内点燃了上百上千根蜡烛，映着烛身上描金的花纹，灿烂的光芒一下子扑入韩微的眼睛，让她有片刻的失焦。过了一会儿，她才看清楚了坐在大殿正中、头戴金冠的那个人——没错，就是林匆。

“大胆，见到陛下还不下跪？”旁边有人大喝一声，使劲按住韩微的肩膀，将她摁跪在叶流闻身边。

“陛下？” 韩微才不肯在林匆面前示弱，抬头冷笑了一声，“难道不是正式当了皇帝才能叫‘陛下’吗？”

“哪里来的疯女人，竟然敢对陛下无礼，还不拉出去砍了？”一个面目粗鲁的男人蓦地叫道。他和其他一些武将打扮的男人坐在林匆的左右，面前各有一张摆满佳肴美酒的食案，显然正在紫宸殿中举行宴会。

不用说，这些都是扶持十五皇子弑父杀兄、谋权篡位的叛军将领。也只有他们，可以在即将登基的新皇面前如此放肆。

“慢着。”见果然有侍卫来拉韩微，坐在上位的林匆摆了摆手，“这庆功宴的余兴节目，还得靠他们呢。”

“哦，什么余兴节目？”各将领酒足饭饱，歌舞也看了好几轮，正有些意兴阑珊，一听林匆的说辞，顿时重新兴奋起来。

林匆没有理睬跪在地上的叶流闻和韩微，拍了拍手，顿时有宫女捧上一个托盘，躬身站在林匆身边。

林匆拔出身边的佩剑，手臂一伸，从托盘上挑起一件衣袍，随手用力一抛，顿时将那件衣袍在半空中伸展开来——

顿时引来一阵惊呼！

原来那件宽大的衣袍通体染成紫色，上面还绣着飞腾的金龙和翻涌的潮水。那紫色并不十分鲜艳，却不知怎么的有一种神秘的魅力，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刹那间不仅掩盖了衣袍上刺绣的花纹，也将金碧辉煌的大殿内的一切都掩盖下去。在那一瞬间，就连冷静如韩微，眼中也失去了所有的一切，只有一片有些致命诱惑的紫色，覆盖了她的整个视野，也覆盖了她的整个思绪。

这是先帝登基时的龙袍，是用最高级的叶紫染成的龙袍！

然而就在众人目眩神迷之际，一道亮光如同刺目的闪电，顷刻间划破了黑夜。只听唰唰几声，却是林匆挥动手中的长剑，将那世上独一无二的叶紫龙袍劈成了几片。残破的布片跌落在御座前的丹陛上，如同死去的蝴蝶的羽翼，让人忍不住再次惊呼出声！

“先帝的东西，还是拿去陪他吧。”林匆收剑入鞘，志得意满地一笑，“朕自然要有更好的。”

这个“朕”字一出口，韩微忽然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她不清楚林匆在阵中究竟是什么感觉，但似乎每一阵都让她对这个人的反感更加强烈。

“没错，陛下自然要有属于自己的叶紫龙袍！”一个反应快的叛军将领连忙附和，“陛下的龙袍，肯定比先帝的更华丽！”

“那就要看这个螺人的血质量如何了。”林匆淡淡笑道，“若非叶家人亲口说，朕真的很难相信这个人的血能染出如此神奇的颜色来。”

“难道陛下安排的余兴节目，就是要当场取这个螺人的血来染色？”另一个叛军将领回过味来，看着宫女托盘中一匹洁白的丝绸，眼中光芒更盛，“末将愿做这执刀人，杀了这螺人来验血！”说着双眼嗜血地盯着叶流闻，满脸都是跃跃欲试的表情。

“用不着赵将军动手。这个女人保证说会有奇景，所以朕邀请各位将军一同观看。”林匆笑了笑，命人将那匹白绸铺在叶流闻身下，又将一把匕首递给韩微，“若是欺君，连你一同治罪。”

“是。”接过匕首，韩微看了看身边叶流闻，故意问，“这龙袍，是用你小姑姑的血染成的吧？看到她用性命换来的龙袍被毁掉，你不觉得心痛吗？”

“这是螺人的命。”叶流闻木然地回答。

从来到紫宸殿起，叶流闻就仿佛失去了一切生机，只是木头人一般听凭摆布。哪怕如今他的妻子拿着匕首要亲手杀他，叶流闻也毫无反应。从知道自己的挣扎不过是落入另一个陷阱后，他的心，就已经成了槁木死灰，只求速死而已。

看来，他已经认命了，只有自己还在坚持。韩微认清了这一点，将目光从叶流闻身上收回，转而看向林匆，“取血之前，小女子想为这个螺人求一个情——陛下的龙袍，为何一定要叶紫色？据我所知，以前的朝代皇家都是崇尚明黄，而如今染叶紫的根干骨螺已经灭绝，陛下为何一定要穿人血染成的龙袍，不怕有违天道，引来灾祸吗？若是陛下大发慈悲更改了这个残酷的惯例，天下人必定称颂陛下的仁慈明君，陛下将来的统治也必定固若金汤了！”她蓦地朝前跪了一步，磕下一个头去，“陛下，小女子求你了！”

看到平日那么高傲的韩微居然跪下哀求自己，林匆的瞳孔缩了缩。她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吗？也是，换作任何人处在她的位子上，都不可能以一己之力对抗一个朝廷的。这些日子来，她必定已被逼到了绝境，才会不顾尊严来祈求叶流闻活命的机会。

林匆握住龙椅扶手的手指紧了紧，可惜，自己不能答应她。

“朕一定要叶紫染成的龙袍，你们说为什么呢？”林匆往宽大的龙椅上一靠，好整以暇地望向大殿上的众人，“答对的朕有赏。”

“这个我知道！”一个叛军将领立刻大声回答，“因为先帝是穿紫龙袍登基，我们陛下也要穿紫龙袍登基，这样才显得这皇位来得名正言顺！”

“你说呢？”林匆不置可否，转头去问一旁伺候的老太监陈公公。

陈公公伺候过几代皇帝，自然会捡好听的说：“因为紫色是天下最尊贵的颜色，陛下的宫城称为‘紫禁城’，陛下的命星称为‘紫微星’，陛下的正殿称为‘紫宸殿’，那龙袍自然也要是紫色，才能配得上陛下天下至尊的身份。”

“你觉得呢？”林匆又问端着托盘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显然有些受宠若惊，声音颤抖地回答：“奴婢听人说过，紫色不光尊贵，还是最神秘的颜色。因为紫色是由炽烈的红色和幽静的蓝色混合而成的，所以深不可测，像陛下一样不能揣度。”

“你们说得都不错，都有赏。”林匆笑了起来，“不过在朕的眼中，紫色还有更深的含义。”

“请陛下赐教。”陈公公连忙谄媚地笑道。

“你们都见过彩虹吧？”林匆悠然道，“赤橙黄绿青蓝紫，紫色位于彩虹的边缘，它代表的是已知世界的尽头和未知世界的开始。

“紫色，是属于神界的颜色。而皇帝，就是这人间最接近神的人。”

“所以，”林匆的眼光蓦地盯住呆呆凝望自己的韩微，“这个螺人叶流闻，朕是杀定了。你不动手，朕就派别人去杀。”说着他的目光瞥过满殿的叛军将士，似乎是警告就算要反抗，韩微也毫无胜算。

“好吧，我动手。” 韩微惨笑一声，抬手挥出了掌中的匕首——却是朝着御座上的林匆投掷了过去！

林匆发出无声的轻叹，脑袋一偏，那把匕首便夺地一声扎在了他身后的紫檀木屏风中。他冷笑一声，坐着纹丝不动：“我早料到你会有这一招。”

“对，叶流闻认命，我可不认！”看着身周拔刀持剑的宫中侍卫，韩微伸手捋了捋自己的鬓发，“今天我就要逼你改一改规矩，从此不再使用血染的龙袍！”

“你没有胜算的。”林匆的口气似乎很惋惜，而围拢在四周的侍卫们，也一起朝着韩微杀了过来！

嗖地一声，一条长长的黑绳从韩微手中挥出，刹那间挥开了侍卫们手中的刀剑——正是她从阳天阵中获得的奖励。原来她料到觐见林匆需要搜身，便将缩小的黑绳从手腕上取下，编入了自己的发髻之中。好在那黑绳似乎也是某种毛发所制，混入韩微的头发中竟丝毫看不出破绽，因此被她顺利地带入了紫宸殿中。

“原来这就是你的法宝。”林匆居高临下地看着韩微舞动着黑绳，与宫中侍卫们斗在一处，略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他看得清楚，虽然那黑绳伸缩随心，但韩微毕竟没有仙力，黑绳的力量终究有限，怎么可能抵挡得住绵绵不绝的宫廷侍卫，更不可能挟持自己赦免叶流闻的性命。她这种鲁莽的行为，难道真是因为对破解炎天阵失去希望了吗？

眨眼之间，一个侍卫的长剑已在韩微手臂上划出了一个长长的血口，让她挥动黑绳的动作迟滞了一下。接下来，更多的刀剑在韩微身上造成了伤口，鲜血越来越多地涌了出来，浸透了她的衣衫，一滴滴地落在了地上。然而她仍然不罢休，依然甩开黑绳护在叶流闻身前，似乎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叶流闻就会被他们抓走杀死。

夺目的血色刺进叶流闻的眼睛，终于将他从麻木的放空状态中唤醒过来。他动了动想要突破的绳影，却始终不能从她的保护圈中脱出，不由气急地大喊起来：“慕紫，你快走吧！我本就是要死的，你没必要救我，求你不要管我了！”

“我就是要管你，我自己死也不要你死！” 韩微一边挥动黑绳，一边急速地回答。也许是因为分心，她的身上顿时又多了几个伤口，失血之下她再也无法站稳，踉跄几步，终于跌倒在紫檀木铺就的地板上。

她就那样奄奄一息地倒在那里，身上滴落的血浸进了散落在地的龙袍碎片里，被侍卫们的脚步踩踏得一片狼藉。

“住手。”高高在上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的林匆此刻终于开口。他挥退了层层叠叠的宫廷侍卫，对韩微不动声色地道，“你亲手杀了叶流闻，朕就饶你性命。”

“不。”听到林匆猫捉弄老鼠一般的提议，韩微坚决地吐出了这个字。她吃力地转过脸，紧盯着叶流闻的方向，轻轻一笑，“你放心，我和你的小姑姑一样，宁可自己死也要保护你。你看，现在我的血和她的血融合在一起，我们都是这世上最爱你的人……”

“不……”叶流闻噗通一声跪倒在韩微身前，颤抖着手想要去扶她。然而她遍体鳞伤，他根本不敢触碰到一丝一毫，只能转而抓住了一片被踩踏得不成样子的破碎龙袍，紧紧地攥在手中。

丝绸碎片上原本绚丽的紫色被的鲜血一浸，变成了一种暗沉的深紫色，也将叶流闻的手掌染得一片殷红。这是小姑姑和慕紫的血，他想，她们为了救他都付出了自己的生命，而他也即将付出生命，去染紫另一袭龙袍。

那袭龙袍，会比植物或者矿物染出的紫色稍微特别一点，但只要是皇帝穿的，是叶紫明黄还是其他颜色又有多大的区别？他用全身的血染出的龙袍，只会在新皇登基的时候穿一次，然后就束之高阁，永不见天日，或者被下一任皇帝轻蔑地用剑砍成碎片。她们和他历经煎熬，升起希望又承受绝望，最终付出了最宝贵的生命，在上位者的眼中就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连死亡的过程，都会变成一场酒宴的余兴节目。这样残酷的对待，实在是让人悲哀而又愤怒！

原来，这世上最惨苦悲愤的事情，莫过于你耗尽一切换来的，却被别人践踏如泥。

被深埋在心中的熔岩再度上涌，带动得叶流闻的每一寸肌肤都仿佛燃烧起来。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被这灼热的熔岩融化了，化作无法遏制的洪峰，冲破了他双眼的堤坝。

“啊！”四周忽然传来一阵惊呼，打破了叶流闻的悲伤和愤怒。他低头一看，不禁也惊呼了一声。身下那匹白色的丝绸，不知什么时候绽放出了朵朵紫色的花。那紫色神圣缥缈，比叶紫还要纯净剔透、高洁秀雅，那是不沾凡尘的神界的颜色，绝非人世间任何一种颜色可以媲美！

“陛下，这就是传说中的螺人之泪，就是陛下要找的神界之紫啊！”紫宸殿外忽然扑进来两个人，正是北\/韩南叶两个织染世家的家主韩启昌和叶玉祁。原来，自始至终，他们都在殿外目睹了这一切。

“我落泪了吗？”叶流闻恍恍惚惚地想。他想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却感觉又一滴水珠沿着下颏滴落在脚下的白绸上。那水珠滴落的地方先是洇出淡淡的紫色，随即紫色逐渐转深，散发出魅惑的光晕。

没有人回答他。叶流闻抬起脸，愕然地望了望四周，却发现整个紫宸殿里的人，上到新皇林匆，下到宫廷侍卫，甚至包括刚刚进殿的韩启昌和叶玉祁两个家主，都如同断掉发条的木偶，一个个呆立在了原地。

有人说：五色令人目盲。更何况，这是凡人本来不该看见的神界之色？一时间，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千千万万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叶流闻脚下那一方绸缎之上。

忽然，一只手费力地伸过去，一把抓住了那匹被螺人之泪打湿的白绸！是韩微！

“快，扶我起来！” 韩微仰起脸，朝叶流闻急切地叫道。

叶流闻回过神，连忙俯身将抱在了怀中。而那匹染了神界之紫的绸缎，也被抓到了半空。

“慢慢地退出殿外。”在叶流闻耳边轻轻吩咐了一声，随即舞动起了手臂。随着她伸展的动作，那块绸缎忽高忽地，忽左忽右，如同一个不断扩大的漩涡，将周遭所有人都卷带在其中。

霎时之间，仿佛木偶人的发条又重新调好，所有人包括林匆和侍卫，全都随着的动作手舞足蹈起来。他们的脸上呈现出深深的迷醉，哪怕是平素最清冷无情的林匆，也沉浸在极乐和狂喜之中，居然没有发现所有紧盯着神紫的人们，眼中慢慢流出鲜血，而他们的视力，也渐渐模糊。

如果说，五色令人目盲只是抽象的理论，螺人眼泪染就的神紫，却在带给凡人登仙般狂喜的同时，腐蚀他们的神志，最终炫瞎他们的眼睛。

叶流闻冷冷地看着这些狂欢的人群，抱紧韩微慢慢地往紫宸殿外退去。而韩微则用力一抛，将手中的绸缎扔在了紫宸殿的檀木地板上。

“谁都不许碰，快把它给朕！”见有人伸手去抢那块绸缎，御座上的林匆猛地大喝了一声。然而被神紫迷惑了心志的人们，甚至连皇帝的命令都不在乎，惊喜地大叫着，争先恐后地朝着那块绸缎扑了过去。他们的眼睛通红如饿狼，他们的手指箕张如鸟爪，后面的人扑倒了前面的人，而更后面的人又扑倒了中间的人，最终，紫宸殿内的一只烛台倒下，烧着了名贵的鲛绡帐幔……

叶流闻抱着韩微站在殿外，眼睁睁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而眼前的一切，也在火焰中慢慢变成了虚无。

炎天阵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