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49章

西荣果然给叶流闻主仆安排了住处，就在皇城边一座院子里，听说是以前某犯罪官员的住宅，后来抄了家就一直荒废下来。

陪同叶流闻前来的东怡国侍从很快都被西荣礼送回国了，只剩下福宝一个人贴身伺候。林匆借口保护叶流闻的安全，专门拨了一队御林军给叶流闻做护宅之用。看着那些趾高气扬的士兵，叶流闻心中感叹还不如派几个丫鬟仆役更实在些。

宅子久无人居，自然而然显出衰败来，连路上原本铺的青石板都被长出的蒿草撑得四分五裂。西荣四季不明，当地人一般以雨季旱季称呼节令，此刻却正是旱季开始，到处透着一股灰蒙蒙的渴意。宅中原本有一处荷塘，塘底遍布青苔污泥，只剩下几根枯萎的荷梗苟延残喘。

坐在树荫下看着辛苦擦洗的福宝，叶流闻道：“不用那么赶，慢慢收拾就好，反正住的日子还长。”

“殿下，说不定国君很快会接我们回去的。”福宝见叶流闻神情落寞，忍不住宽慰。

“但愿如此。”叶流闻心里有些惘然。父王只有他一个儿子，这太子之位自然不怕别人抢夺，可是看现在的局势，莫非只有等父王晏驾、自己回国即位之时才能离开西荣？可那时国中无主，自己归途就需一月时间，难保什么无良臣子在怡都兴风作浪——这么浅显的道理，一向还算精明的父王怎么会推断不出？说来说去，窥不破父王迷局的糊涂人只是自己而已。人说天家情薄，以前自己只是不信，如今看来，不是情薄，倒是无情了。

叶流闻心中正自沮丧，忽听外面的御林军士兵齐声道：“参见才人。”顿时心中一喜，连忙站起朝门口走了几步。

走进来的，正是韩微。她今日打扮朴素，只在漆黑的鬓发间点缀了几颗珍珠，与前日宴会上的盛装截然不同。她与叶流闻见了礼，便转身吩咐身后十几个宫女道：“你们听那位福公公差遣，把这个宅子收拾齐整。”众宫女应了，跟着喜出望外的福宝去了。

“小微？”叶流闻想起这一切于礼数不合，不由有些惶恐。

“没事，是国君同意我来的。”韩微见叶流闻仍然眉头微锁，便瞪了他一眼，“你是怕他故意弄坏你的名声？”

“不……”叶流闻赶紧摇头，“我只是觉得西荣国君断无派遣妃嫔亲自照顾我的理由。事出反常必有妖，小微，我们都要小心他。”

“你放心，我会提防他的。”韩微也不知道林匆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知道自己要保护叶流闻，竟真的给自己创造了这个机会。但她似乎别无选择，就算是陷阱，也只能跳进来再说。

两人说话之间，韩微带来的宫女已齐齐动手，将一座荒凉宅院收拾得一尘不染，虽然仍不如新，却也尽可居住了。

韩微突然想起一事：“你是否有过一颗珠子，拇指指甲大小，红色的，里面还有一道能随光线变化的黑色纹路。”那个从上一阵中得到的奖励，需要尽快参透它的作用。

“有。”叶流闻赶紧点头，“那颗珠子是我出生的时候抓在手心里的，一直随身带着。只是它触摸起来常常令人疼痛，所以都放在一个小木匣中。”他说着从袖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来，“就是这个。”

“能打开给我看看吗？”韩微问。

“好。”叶流闻对韩微言出必应，果然打开了木匣。然而盖子一开，两个人都愣住了。

匣子里，是空的。

叶流闻脸色蓦地苍白，大声叫道：“福宝！”

“殿下有何吩咐？”福宝原本正领着宫女们打扫，连忙跑过来。

“我的珠子呢？”叶流闻冷冷地问。这颗珠子虽然不知有什么作用，但与他一起出生，自然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说是他的命根子也不为过。

福宝自然明白珠子的重要，一看到那空空如也的匣子，顿时吓得腿都软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殿下饶命，奴婢确实不知道珠子去哪里了。殿下从宫中回来后一直昏睡不醒，奴婢根本没敢动过这个匣子啊！”

“那有什么人可能偷走了珠子？”叶流闻问。

“殿下在车上，一直由奴婢一个人贴身照顾，没人靠近过。”福宝努力地回忆着，“那颗珠子，只可能是殿下进宫的时候丢的。”

韩微的心沉了下去，如果那颗明显带有法力的珠子丢在了东怡王宫里，就远水解不了近渴了。

“难道是在父王那里？”叶流闻沉吟了一下，也许真的是父王留下了珠子，毕竟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远行，做父亲的留个念想也合情合理。

见叶流闻的表情释然，韩微动了动嘴唇，还是忍下了口中的话——如果真是东怡国君留下了珠子，又怎么会单单留个空匣子在叶流闻这里？但这句话，她不想当着外人说。毕竟她现在怀疑每一个外人，福宝也不例外。

“走，我们出去逛逛，我带你观赏一下荣都的风貌。”韩微想单独和叶流闻在一起说话，便找了个借口。她有林匆的全权允许，因此守在叶流闻门口的御林军们并没有阻拦。

两人出了宅子，叶流闻提议去看看荣都的城墙。韩微知道他心里还惦记着如何攻打西荣国，也不说破，径直和他穿过城内的街市，朝离东怡国最近的东边城墙而去。

城墙处有士兵把守，闲杂人等无法靠近，但也足够让叶流闻对大体情况有了了解。他心里惦记着画一张荣都的城防地图，便不觉疲累，和韩微一路沿着城墙散步。

趁这个时候，韩微向叶流闻打听“自己”以前在东怡国和叶流闻的交往，才知道自己出身于东怡世家，原本是叶流闻的姐姐东昌公主府中的女官，与叶流闻青梅竹马，彼此都有了情义，叶流闻更是信誓旦旦以后要娶她做太子妃。谁知西荣国前任国君，也就是林匆之父提出迎娶东昌公主为后，东怡国君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女儿嫁给比她大四十岁的西荣国君，换取两国和平。出于对女儿的愧疚，他让女儿挑选了近百名东怡贵族女子作为陪嫁，而东昌公主又特别选中了韩微。叶流闻知道之后，虽然极力想将韩微留下，东怡国君却因为生怕刺激到情绪不稳的东昌公主，断然拒绝了太子的请求。于是韩微无奈随东昌公主远赴西荣。

“听到姐姐病逝的消息时，我虽然心里难过，却想着可以将你接回东怡了，谁知道……谁知道却收到了你被新任西荣国君纳入后宫的噩耗……”叶流闻说到这里，忽然悄悄握住了韩微的手，“我的心从未变过，不知道你……”

他盘桓已久的问题还没问完，韩微却蓦地将他一推，随即一阵风声从叶流闻头顶掠过，却是一名刺客从路边酒楼上一跃而下，当头朝叶流闻砍来！

经过前次遇袭，韩微出门的时候已有所防备，当即抽出一枚袖剑，与刺客打在一起。她见叶流闻完全不通武功，一心将他护在身后，却不料后面那条巷子里又冲出一个刺客，又是当头一刀朝着叶流闻劈去！

韩微体内虽有内息，但那内息来得古怪，与仙力截然不同，韩微生怕被阵内阵外的仙人们看出异样，轻易不敢施展。如今以一敌二，以短敌长，还要处处保护好叶流闻，顿时险象环生。

眼见一个刺客再次瞅了个空隙砍向叶流闻，韩微的袖剑却被另一个刺客的刀封住，无法回撤救援，韩微顿时身体侧翻，想也没想地合身挡在了叶流闻身前，经历了前面那么多阵，救护叶流闻已经成了她的本能。

“小微！”眼看刺客的刀刃冲着韩微当胸劈到，叶流闻心胆俱裂，却只能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呼喊。韩微想叫他快跑，奈何刀风倏忽已至，竟是连一个字都发不出来了。

眼看韩微非死即伤，忽然有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当啷一声长剑出鞘，堪堪挡住了刺客的刀刃，激出一溜耀眼的火星。来人的武功明显比两个刺客高上许多，你来我往之间，便将两个刺客打得毫无还手之力，只好觑了个空子跑远了。

来人也不追赶，只关切地问韩微和叶流闻：“你们没事吧？”

叶流闻惊魂甫定，和韩微互相搀扶着站稳，这才看清来人是一个面目平凡的青年，虽然长相并不出彩，却给人一种敦厚沉稳的感觉。他并不认识来人，只当对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下抱拳致谢：“多谢恩公搭救，不知高姓大名……”

“青木？”韩微却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绛云仙子身边的仙侍青木。她料不到会在阵中见到此人，赶紧问道：“你的主人也来了？”

“主人不方便前来。”青木微笑道，“不过她担心你们的安危，就派我偷偷过来，施以援手。”

绛云仙子曾经入阵帮助过韩微，因此韩微对青木的说辞并没有什么怀疑。于是她转而对叶流闻介绍道：“这是我的朋友青木，是来保护我们的。他身份比较特殊，千万不能让西荣国君林匆知道。”

“居然是小微的朋友，那太好了。”叶流闻多了个帮手，欢喜之余又有些忐忑，“我有心请青木先生随我回府，不知青木先生意下如何？”他如今屡屡遇刺，身边正缺青木这样武功高强的侍卫。

“不用叫我先生，直接唤青木便可。”青木朝叶流闻拱手为礼，“我只是个侍卫，主人正是命我前来近身保护东怡太子。”

“那太好了，我也住在那个宅子里，青木你可是一下子把我们俩都保护了。”韩微开心地道。

“你和我住在一个宅子里？”叶流闻一惊，“怎么之前你一点口风也没露？西荣国君那边，怎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他给我布置了一个任务，要拉拢你为西荣谋取利益，我才不会逼你出卖国家。”韩微提起林匆就没好气，对叶流闻沉下脸，“怎么，我搬过来，你不乐意？”

“乐意，乐意，就是……”叶流闻想说你若是不能完成任务会不会受罚，却到底没有说出来。何况对于林匆这个决定，他心里还是窃喜的。

“林匆这个决定，说不定还有别的阴谋在里面。”青木在一旁道，“你们以后更要小心了。”

他的话说中了韩微和叶流闻的担忧，但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回去的路上，几个人一起分析了刺客背后的主谋。对于入质西荣的东怡太子而言，北迪、南曼，甚至处在大国夹缝中的小国，都有派人刺杀他的可能，因为他们见不得东怡西荣两个大国就此结盟，对本国不利。

分析无果，叶流闻嘴上不说，内心深处却知道还有另一个可能性——刺客是从东怡国来的。但他不敢说，甚至不敢想，那是他的同胞，他的祖国，也是他的根，他的梦，他生存的意义。可是如今的东怡，还是他记忆里的那个东怡吗？

回到住宅，宫女们已经将韩微的住处收拾妥当，与叶流闻的居所隔着两进院子。看守的御林军们应该是得了林匆的吩咐，对叶流闻十分宽松，因此青木没费什么力气就成了叶流闻的新侍卫。

也许是在天界当惯了仙侍，青木十分知趣，并不打扰韩微和叶流闻独处，很自觉地退下，给福宝帮忙去了。

“那颗红色珠子，你是否发现过有什么特异之处？”见无人打扰，韩微又提起了这个最关心的问题。毕竟前两阵中，得到的法宝都是破阵的关键。

“特异之处确实有，就是谁都无法触摸。摸上去会有被火烧雷击的感觉。”叶流闻回忆道，“其实那颗珠子我虽然一直随身携带，却不敢多看，总觉得它像是一颗巨大的血红眼珠，瘆人得很。”

“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查明那颗珠子的去向比较好。”韩微沉吟了一下，“你可以偷偷派一个手下回国，查明此事。”

“我的手下都被西荣国君赶走了，如今除了福宝，我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叶流闻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对了，还可以派福宝。他熟悉怡都的情况，回去办事也方便。”

他刚说到福宝，福宝就到了。他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满脸都是开心神色：“殿下，西荣宫中送了些特产过来，殿下要不要尝尝？”

叶流闻往托盘里一看，都是些糕饼、肉干之类。他心里盘算着大事，并没有什么胃口，随口道：“我不饿，你喜欢就拿去吃吧。”三言两语打发走了福宝，又对韩微道，“东怡的吃食可比这里精致十倍，以后我带你去吃。”

“好啊，我也想尝尝呢。”韩微笑着点了点头，又道，“东怡如此富庶繁华，怪不得西荣君臣心心念念地惦记着。”

“嗯，我已下定决心，无论林匆怎么威逼利诱，也绝不出卖东怡的利益。”叶流闻正说得正气凛然，却听外面一阵喧嚷，福宝又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叶流闻正要敛眉呵斥，福宝却已一头栽倒在他面前，口中含糊不清地叫道：“西荣送来的糕中……有毒……”说着身体一阵痉挛，口中不住溢出黑血来。

叶流闻心头巨震，一把将福宝抱起，朝门外大声叫道：“快去请太医！”也顾不得许多，抱着福宝朝自己房内跑去。

“难道是林匆下毒？”韩微第一反应是林匆想暗害叶流闻，却碰巧毒死了福宝，但这似乎与林匆的风格大相径庭。她跟着叶流闻跑出去，正见青木听见动静跑过来查看，便一叠声催他出去请大夫。

青木领命而去，韩微快步走到叶流闻屋内，却见他坐在床沿上，一遍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报仇，一定会给你报仇……”神色木然，竟是没有发觉韩微进来。

韩微刚伸手搭上福宝的脉搏，就听叶流闻平静地道：“不用看，他已经死了。他从小伺候了我十二年，我没有兄弟，其实一直把他当兄弟一般。你帮我求求西荣国君，赏他副厚点的棺材吧。还有，要杀我，就光明正大一点，不用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招数。”

“下毒之人和上次的刺客肯定是一伙的，却未必是林匆的命令。”韩微此刻最惋惜的是再不能派福宝回怡都打探珠子的下落，眼前的形势，竟是越来越紧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