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81章

在别人眼中，韩微勇闯两军阵前救人，实在是威风八面，让人叹为观止，可只有韩微自己知道，她实在是连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幸而拼命压榨自己，韩微在苦苦修炼的四百年里已经习惯了。天上地下，估计只有她一个人修仙会修得这么苦。

这次在九重阵中的灵力本来就不足，加上要全力加速躲开身后的箭矢，韩微才飞离云州城没多久就成了强弩之末，脚下的松枝不受控制地垂直往下坠。幸而她做好了准备，还没落地就抱着叶流闻斜滚出去卸去力道，否则地上绝对会被他们俩砸出一个大土坑。

叶流闻原本就伤病交加，被这么一摔，顿时彻底地晕了过去。韩微伏在他身边，见他身上满是血痕，嘴唇干裂，肌肤滚烫，想要用灵力为他疗伤，奈何已是力不从心。

韩微隐隐有些失望。原本以为孤注一掷，救出叶流闻就可以破解钧天阵，如今却毫无动静，看来这九重阵的最后一阵远没有这么简单，前面还不知有什么艰难险阻等着他们。

积蓄了一阵力气，韩微终于站起身，小心地将叶流闻扶了起来。她搀着他艰难地往前走了一阵，来到一条官道上，举目所见都是逃难的百姓，个个面色仓皇，扶老携幼拼命往前赶路。

“请问发生什么事了？”韩微拦住一个面善的大娘问。

“北燕军追来了，我们得赶快到前面的庙里去避一避。”那大娘见到斜靠在韩微肩头的叶流闻，好心地道，“哎呀你们这样可走不快，我让我儿子帮帮你们吧。”

大娘的儿子是个忠厚善良的齐国青年，当即将叶流闻背在背上，快步往前赶去。韩微连声道谢，搀扶着大娘紧紧跟上。

随着逃难的人流，他们果然看见前方出现了一座极为宏伟的神庙。庙祝心善，此刻正打开大门，让逃难的百姓进去歇脚躲避。

神庙虽然占地面积大，但涌入的百姓太多，还是挤得满满当当的。韩微小心地将叶流闻安置到一处墙壁边躺下，这才得空瞥了一眼神龛上的神像——只见那神仙面如冠玉，白袍金边，头上还戴着一顶金光灿烂的冠冕，赫然是天界的帝君沧溟。

原来，这是一座帝君庙。也只有帝君沧溟，才配得上这么宏伟的建筑。

韩微伸手揉了揉额头，她恍惚觉得这个地方颇为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姑娘，给你的夫君喝点水吧。”方才帮助他们的严大娘端来一碗水，递给韩微。

“多谢严大娘。只是这水是哪里来的？”韩微奇怪地问。如今神庙里挤满了人，连走动都极为不便，严大娘是从哪里弄来一碗清澈的水呢？

“庙祝大人给的。他见你夫君伤重，特地让我交给你。”严大娘指着远处一个身穿道袍的蓝衣道人回答。那道人相貌清矍，此刻正指挥着手下弟子们安置涌进来的难民，让人见了颇生敬意。

韩微将叶流闻扶在怀中，一点点将碗中的水喂进他口中。叶流闻喝了水，人也稍微清醒了一些，看着韩微轻轻唤了一声：“韩仙师……”

“叫我小微。”韩微鼻子有些发酸，轻柔地让他重新躺下，想要给他治伤治病，奈何神庙内遍地都是难民，外面又是北燕士兵，根本无法找到药材。

“这位公子是否需要金疮药？”忽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韩微转头，看见正是那穿着蓝色法袍的庙祝。

“贫道若水，见过道友。”那庙祝朝韩微单手行了个道家礼节，显然是认出了韩微的修仙者身份。

“多谢庙祝大人。”韩微接过若水送来的金疮药，满是感激。

“庙中还有些许退烧的药材，待会让童儿煎好送来。”若水和善地道，“道友还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贫道一定想方法解决。”

“有这些就足够了。”韩微真心诚意地再次道谢。神庙中大小事务都要若水解决，她绝不愿再给他增添任何麻烦。

此刻神庙中挤满了难民，实在无法再多容纳一个人。因此虽然外面仍有百姓不断哀求，若水道长也不得不狠下心，命人关紧了神庙的大门。

贴着围墙，韩微听到了外面北燕士兵的马蹄声砍杀声和逃难百姓们的惊呼惨叫之声，显然北燕士兵正在随意杀人。韩微握紧了拳头，最终只能慢慢松开，若是以往，她必定要阻止他们的暴行，可是现在是在九重阵中，她只能先保住叶流闻。

幸而北燕人也敬畏帝君沧溟，不敢擅自闯入神庙，故而他们还能暂时安全。

喝了药，叶流闻的烧终于退了些许，只是仍然昏昏沉沉地躺着。韩微守在他身边，一边看顾，一边暗暗运气修炼，希望能够早日恢复灵力。

半夜时分，韩微忽然听到了一阵嘤嘤哭泣之声，恰正是从自己身边传来的。她睁开眼睛，看到白天帮助自己的大娘正哀哀地抹着眼泪。

“严大娘，发生什么事了？”韩微关切地问。

“没什么，就是带的干粮吃完了，心里着急。”严大娘哽咽着说，“神庙里供养不了这么多人，但是出去就会被北燕兵杀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韩微不用饮食，故而此刻才想起这个严重的问题。于是她伸手凭空一抓，已抓出了满满一手的松子，交到大娘手中，歉意道：“我本事不济，只能提供松子，你们凑合着填填肚子吧。”

“姑娘，原来你是神仙啊！”大娘讶异地接过松子，放进嘴里一咬，惊喜地叫了出来。

难民们原本就没怎么入睡，此刻一听，全都沸腾起来，纷纷朝韩微跪下磕头：“请神仙救救我们吧！”

若水道长原本还在处理事务，见众人吵嚷，立刻赶了过来。他见到韩微展现的神迹，不禁颇为惊讶：“贫道正愁庙中粮食不足，想不到道友竟有如此法力，实在令人佩服。只不知道友能否制造更多的食物，以解如今燃眉之急。”

韩微被众人这么一夸，便无法置身事外，只好问道：“敢问庙祝大人，后殿是否种有松树？”

“有，有好几棵。”若水连忙道，“后殿供奉的是紫炁元君，所以按照规矩都会种松树。”

果然如此！韩微心中一动，便点头道：“如此甚好，那就请让我前往后殿，想法为大家多筹集一些松子。”见众人满脸喜色，韩微不放心地看了看依然昏睡的叶流闻，“只是我夫君伤重，我离开他有些不放心。”

“这个不必担心，贫道会亲自带领徒弟照料这位公子，道友放心就是。”若水诚挚地回答。而严大娘也在一旁道：“仙师你放心去吧，你夫君的事包在我身上。”

得了双重保证，韩微只好点了点头，穿过人群一路走向后殿。后殿此刻是若水和庙中弟子们所居之处，比外面的大殿要清静很多。韩微于是吩咐众弟子拉起帷幕，将她和天井内几株手臂粗细的松树遮挡了起来。

终于得到清静，韩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此情此景，她其实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

进入这座帝君庙后，韩微起初只觉得眼熟，如今到了后殿，猜测果然被证实——这座神庙，正是当初她飞升之所。

好个九重阵，竟然将她在现实中的亲身经历完全照搬了进来。

在她的记忆中，还未飞升之时，她也是接到了什么委托来到齐燕两国的边界，随即发生了什么不太记得请了，反正最后也是随着难民潮进入了一座帝君庙中。

那个时候，帝君庙中也闹了饥荒。是她借着后殿天井中的几株松树，结出了无数松子，拯救了上千人的性命。正是因为这最后的善举，她功德圆满，立地飞升，终于成为了九重天上的仙……仙娥。

咳咳。韩微压下自己的念头，端正心态：既然当初的做法顺天应人，绝对正确，那么这一次她便如法炮制。这九重阵好歹是天界所设，自然善恶有分，绝不会惩善扬恶。

打定主意，韩微盘膝坐下，开始将体内灵力注入到松树之中。灵力到处，松枝肉眼可见地蓬勃长大，一个个松果密密麻麻地坠满枝头，每一个松果中都包含着数不清的饱满松子。

韩微与松有缘，催生松子对她而言虽然损耗灵力，却不是太艰苦的事。等到每一株松树上的松子都成熟了，她便唤来神庙弟子，将松果摘下，分发给神庙中的难民。

站起身，韩微走出后殿，去看叶流闻。待会儿她还要催生下一轮松子，趁休息的时候去看看他才放心。

若水道长和严大娘母子果然把叶流闻照顾得很好，韩微顶着一路膜拜回来的时候，叶流闻已经睁开了眼睛。他看着她的目光满是笑意，显然也在为她感到骄傲。

韩微握住了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来，深深地望着他。而其他人赶紧知趣地转过身去。

叶流闻有些不好意思了：“仙师看我做什么？”

“叫我小微。”韩微重复。

“小微。”叶流闻果然唤了一声，却见韩微的眼中蓦地掉下泪来，

“你怎么了？”叶流闻慌了，“是不是太累了？”

“不，我只是想起了一些事。”韩微抓住叶流闻的手又紧了些，“谢谢你。”

叶流闻摸不着头脑，韩微也不解释，只是温柔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有点儿烧，再睡会吧。等你好了，我带你离开这里。”

“好。”叶流闻伤病仍重，着实精神不济，就在韩微的身边重新睡去了。

韩微注视着他恬静的睡颜，眼中越发满溢出柔情，不过那些事情，她现在无法对他解释。

她已经想起来了，当初她在帝君庙飞升之前，上天降下了渡劫的雷击。当时她正在用灵力为受伤的百姓疗伤，躲闪不及，被一道天雷击倒。那个时候，是一个人将她拥入怀中，翻滚着躲过了后面的几道雷击。若非那个人的英勇相救，她能不能渡雷劫飞升还未可知。

那个救她的人她事后常常回想，却根本不记得他的面目。就像是有某种力量刻意模糊了他的五官，让她再也无法相认。她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她飞升的时候，他站在一地跪地膜拜的人群中，鹤立鸡群般仰望着她。

然而现在，当她重新回到这座帝君庙时，她的记忆似乎也在渐渐恢复。她想起了那个保护她的怀抱，想起了那张仰望她的脸。

那是叶流闻！

卫王府的管家李伯父女说过，叶流闻曾经是天纵英才，被他的父皇派到朔方领兵，回京之后却被褫夺了一切权力，变得意志消沉。李伯父女不知道叶流闻遭遇了什么，难道这钧天阵中体现的，就是他当日所经历的一切？他后来变得那么虚弱嗜睡，难道就是因为这次的伤病留下的后遗症？

那么当时是谁将他从北燕军中救出来的呢？是自己吗？所以她在神庙飞升的时候，他才会那么护着她？如果真是这样，她和叶流闻其实很早就认识了啊，可为什么她下凡与他重逢时，他们互相都没能认出对方？是什么力量硬生生地消弭了他们对这一段往事的记忆？

疑问越来越多，韩微情不自禁地伸手按住了额头，却理不开脑中乱麻般的思绪。

“仙师，仙师，你夫君不好了！”严大娘的声音蓦地惊醒了韩微。她连忙朝叶流闻望过去，却见他的手用力攥着胸口的衣服，身体不断抽搐，正一口口地往外吐血。

韩微大吃一惊，慌忙握住叶流闻的手，往他体内输入内息。过了一会，叶流闻终于平静下来，朝韩微强笑了一下：“我没事，旧伤……而已。你别……浪费灵力……”

“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韩微正想找若水道长问问有没有药，聚集在神庙门口的百姓们忽然大喊起来：“不好了，北燕军要攻进来了！”

“让贫道去看看！”若水道长连忙赶到门口，在外面咚咚的撞击声中朝外叫道，“这里是帝君庙，若不想得罪上天降下灾祸，就请绕道！”

门外有人说了什么，但是周围环境太过嘈杂，韩微没能听清。她只看到若水道长的脸色渐渐沉重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若水道长走回神庙中心，站在高高的讲经台上对众人道：“刚才北燕军队说，他们要抓捕在逃的卫王叶流闻。如果卫王殿下不主动出去投降，他们就要放火烧掉整个帝君庙。”

此言一出，仿佛冷水溅入油锅，整个神庙内顿时炸开了：

“卫王，卫王不是投降北燕了吗？怎么会在我们这里？”

“原来北燕军一直到处搜捕，是为了抓卫王啊！”

“如果卫王能听到，拜托你一个人出去吧。要是北燕军放火，我们全都得死在这里！”

“就是，反正在朔方已经投降过一次，再多投降一次也习惯了吧！”

众人的议论叫喊声声如刀，刺入叶流闻的耳膜，让他忍不住喉咙又是一甜。他强咽下那口血，撑着地面就想站起来，却被韩微蓦地摁住，低声喝道：“别动！我救你出来，不是让你再去送死的！”

“可是我不能……因为我一个人，害死……这么多的人！”叶流闻咬牙挣扎着，见韩微仍是不肯放手，索性大喊了出来：“我就是叶流闻！”

韩微又急又气——早知道刚才应该封了他的嘴！

叶流闻身体虚弱，这一声虽然并不响亮，却依然成功地吸引了众人的注意。惊讶之中，叶流闻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就连一直照顾他的严大娘母子，也惊恐地往墙角缩了缩：“原来，你就是卫王！”

“不错，他就是你们齐国的卫王叶流闻。”韩微眼看瞒不下去，索性挑明了道，“他是为了救朔方城的军民才被北燕俘虏，受尽折磨，我好不容易才将他救出来。你们都是齐国的百姓，难道就忍心看着他重新落入虎口吗？”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凝聚在叶流闻满身的血痕上，脸上都露出同情之色，但很快又被担忧取代：“那仙师有什么办法救我们呢？”

“我能救他，自然也能救你们。”韩微已经豁出去了，将叶流闻穴道一点，大踏步往外走，“我出去对付北燕军，绝不会让他们伤害任何一个人！”

“不伤害任何一个人，包括你自己吗？”一个人忽然挡在了韩微面前，正是若水道长。

“这就不必庙祝大人费心了。”韩微淡淡地说着，绕过若水就往外走。

“等等。道友确定非要救叶流闻不可吗？”若水的身形如同鬼魅，再次挡在了韩微面前。

他突然展露的身法让韩微一惊，没想到这个庙祝也有如此高超的灵力。“是，我一定要救他。”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惜一切代价？”若水问。

“不惜我自己的一切。”韩微纠正了他的说法，她能牺牲的唯一代价，只是她自己而已。虽然以她此刻的状态，断然无法打败那么多北燕士兵，然而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退路。

“原来是这样啊。”若水深深地看着韩微，眼中露出复杂的神色，“其实，不用您亲自出去，我可以带人去把北燕军消灭，一个不留！”

“你带人？带谁？”韩微一惊。若水此刻的神色有一种让她说不出的恐惧，但绝非是因为她害怕他，而是一种真相即将把她压垮的窒息。

“带我的手下。”若水微微一笑，“不过，需要得到您的同意。”

“您是否同意，我带手下出去迎战北燕军队，保住这座神庙？”若水紧盯着韩微的眼睛，声音低沉而有力，“是，或者否？”

韩微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耳朵中甚至有了嗡嗡的鸣叫。她张了张口，听到自己发出了一个遥远的声音：“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