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重 第85章

“是吗？那你有没有试过动用你手中这枚北斗神印？我猜你怕引发众仙怀疑，一次也不敢用吧？”叶流闻也笑了，“要不，你用北斗神印打我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吗？”七政举起左手，心念电转间已祭出北斗神印之力。按照他的想法，叶流闻赤手空拳，应该一下子就被击倒在地才对。然而他暗中屡屡发力，叶流闻却站在原地安然无恙。

“怎么样？北斗神印打不到我，南斗神印就更不可能了。你我与各自的神印同时出世，就算互相交换，你也只能用南斗神印为自己伪装一些祥云瑞霭，断断无法用它伤害真正的主人。”叶流闻好整以暇地笑道。

“你居然用獬豸来做障眼法？”七政蓦地将中指上的指环捋下，狠狠地砸在地上，“你把真正的北斗神印藏到哪里去了？”

“怎么，当初就在你眼皮底下，居然没有发现？”叶流闻终于露出了些许得意之色，“再好好想想。”

七政身为神君，绝顶聪明，转瞬之间已将叶流闻离开后的四百年光阴一扫而过。忽然，他的眼皮跳了一下，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你，你居然将它封在了韩微体内！怪不得你和绛云仙子都殷勤地劝韩微在眼角伤疤处贴上花钿，就是为了遮盖那伤疤呈现的北斗神印形状！”他想明白了这一点，顿时顾不得自己的身份，蓦地扑向盛放韩微尸体的松木棺材，想要硬生生将自己的神印夺回来！

“且慢！”叶流闻一个闪身已经挡在棺木之前，“你先查探一下是否真的有神印存在，再动手不迟。”

七政一把将叶流闻推开，抬手震飞棺盖，连带韩微贴在眼角的花钿也化为齑粉，露出了她那道陈年的旧伤疤——淡红色的伤疤，组成一个不规则的小钩形状，若是以花钿装饰，就仿佛斜逸的梅枝，可若是细细观察，就会发现那个小钩有七个拐点，与北斗七星的排列方式一模一样！

“没错……”七政正要说这就是自己的北斗神印，声音却忽然顿住，因为哪怕他已经使用了归印之术，韩微体内却没有任何回应，就仿佛她眼角的伤疤，真的只是一道普通的陈年旧伤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七政的心中忽然生出极大的恐慌，一把揪住了一旁的叶流闻，第一次对这位孪生兄弟的手段产生了恐惧，“你把我的北斗神印藏在哪里了？”

“你猜得没错，就在小微这里。当年我与你互换神印之后，正巧遇见她被人追赶，跳下悬崖。我用法力将她托到一棵松树上，趁她昏迷之际将北斗神印封入了她的眼角。可惜神印入体无法毫无痕迹，我只好动手将它伪装成了一个伤疤。”叶流闻冷静地凝视着阵脚已乱的七政，从容回答。

“那神印怎么会没有了？去哪里了？”七政揪住叶流闻的衣领，迫不及待地追问。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卸下了帝君沧溟的伪装，露出了阴鸷疯狂的一面，让围观众仙心中一抖——传说北斗星君七政是天界阴影，果真名不虚传。

“怎么会没有了，当然得问你自己啊！”叶流闻伸手阻住想要上来帮忙的林匆和绛云仙子，毫无惧色地盯着七政。见七政眼中一片迷茫，叶流闻好心地提醒了一句，“你想想小微体内有什么，可以与你的神印玉石俱焚。”

“魔君的元神！”七政失声大叫。没错，神与魔是天地间最极端的两个存在，如同水与火互不相容，能够让神印彻底消弭的自然就是魔气了。

“不对，你骗我！”七政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逃逸的魔君元神并非全部，怎么能与我的北斗神印抗衡？”

“那就怪你自己了。”叶流闻凉凉地笑了，“你为了让小微与我在九重阵中自相残杀，两败俱伤，故意不断用魔君的遗物来激发她体内魔气。可惜啊，你没有想到，小微体内的魔气每涨一分，你的北斗神印就会为了压制魔气而损耗一分。九阵之后，小微原本将要成为新任魔君，可魔君元神与北斗神印两相抵消，玉石俱焚，魔气与神力都不复存在。哈哈哈，你是不是还困惑过为什么小微接触了那么多魔物都无法成魔，因为正是你自己的北斗神印帮助她把魔气清理干净了！”

“你，你卑鄙！”七政猛地一掌拍在叶流闻身上，“从你提出与我交换神印的时候起，你就谋划好了要用我的神印去抵消魔君元神！堂堂南斗星君、众人口中慈悲的帝君沧溟，居然是如此卑鄙无耻的小人！”

七政这一掌蕴足了力道，将叶流闻拍开到一丈开外。林匆和绛云仙子齐齐变色，正想上前查看，叶流闻却已轻松地站好，摇头道，“你忘了吗，我们是一体双生的镜像神，你是伤不了我的。真正能伤害我们的，只有魔。而这魔除了魔族，还有我们自己的心魔。”

“你想指责我？”七政截住了叶流闻的话头，怒道，“我特地在九重阵中设计了变天阵，让你亲身体验了北斗星君在人间遭遇的背叛和杀戮。换作是你，你会不恨吗，会不希望改变自己与生俱来的命运吗？我有何错，为什么天地孕育我们的时候，偏偏让你主生，而让我主死？生死本是一体，可为什么无知的凡人对你顶礼膜拜，对我却切齿痛恨？为什么天界尊奉你为帝君，却对我退避三舍？我不服，我不服！”

“我知道你不服，所以我提出交换神印，让你顶替我做帝君时，你很容易就同意了。”叶流闻叹道，“你只知道我要离开天界去除魔，却不知道我真正要除的魔，是你的心魔。

“从我知道你暗地写下无数‘恨’字与‘杀’字开始，就担心你的心魔最终会毁掉你自己，甚至整个天界。你造成的威胁，其实比逃逸的魔君元神更大。为了防止你的心魔壮大，我把帝君的位置让给你坐了四百年，照理说这四百年里你受到天界凡间爱戴，自己也收敛得很好，这心魔应该消除了吧。但我却没有料到，你为了阻止我重回天界，竟然设计了九重阵，利用小微来杀我……”

“什么心魔心魔，我就是不愿意再做回北斗星君，再过回原来被人敌视被人陷害的日子！我只想做一个内外都散发着光辉的、被人尊敬的神！这有什么不对吗？”七政说着，身上的金光越发明亮，原本他体内散发的淡淡金光让人赏心悦目，平添尊敬，如今这金光却眩人眼目，让人无端生畏，逼得围观众仙都忍不住后退了两步。

“太渴望成为光的人，往往会堕入黑暗。”叶流闻叹息了一声，“你的过往我了解过，其实你在人间也结识过一些真心相待之人，偏偏你忍不住一再试探，不到别人弑神升仙的结果不罢休。人情经不起考验，可你心态已经扭曲，就像一个赌徒，不赌到倾家荡产就不下赌桌。七政，如今你神印已毁，凡人也不可能再通过弑神来飞升，你的心魔，终该解除了吧。”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将南斗神印还给你，让你重新做回帝君。而我，连神力都被剥夺，从此只能仰人鼻息当个可有可无的废物？”七政哈哈大笑起来，“沧溟，你算计得我一无所有，我会甘心把一切都还给你吗？做梦去吧！”

“那就不要怪我收回南斗神印了。”叶流闻面不改色，只是伸出双手，开始结出一个繁复的手势。南斗神印原本与他一起诞生，可以说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如今他要从七政体内收回，七政根本无法抗拒。

随着叶流闻的动作，一个个光点依次在七政眉心点亮，形成一个与北斗七星形状类似的小钩，那是天府、天梁、天机、天同、天相、七杀六星组成的南斗神印！

然而就在南斗神印尚未完全凸显之际，七政身上的金光忽然暴涨，竟是不顾一切地催动了体内神力！四周围观众仙眼看不好，纷纷想要逃避，却一个个被金光笼罩，身不由己地被七政朝叶流闻抛掷过去！

眼看叶流闻被从天而降的人山人海淹没，七政转头就朝远处飞去。只要南斗神印还在他身上，哪怕使用效力大打折扣，他依然是天地间神通广大的神灵。

然而就在他即将逃遁的时刻，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天荒地老！”瞬息之间，时间的流逝仿佛被冻住，所有人的动作都停留在前一刻。哪怕七政是神可以突破凝固的时间，他的动作也变得缓慢无比。

一寸寸地扭过脖颈，待七政看清身后的情形，不由大惊失色——那从棺木中飞身而出，正举着松枝朝自己刺来的人，正是韩微！可她不是已经死了吗？魔剑穿心，连金丹都碎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不过七政现在已经来不及追究原因了。他蓦地大喝一声，将神力催开，顿时突破了时空的限制，指尖迸射的一道金光如利剑般朝韩微刺去！

可是就在七政打算将韩微一举击杀之际，他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袭来，位置近在咫尺，比韩微的威胁要大得多！危急之中他手臂一回，指尖金光顿时刺中身后之人，却听身后也传来一声“天荒地老”，而他的动作，则再次变得迟缓。

两重“天荒地老”，凝固时空的能力何止增大了两倍！饶是七政咬牙将神力发挥到极致，也不过堪堪将手臂收回，重新对上前方疾驰而来的韩微。

噗地一声，鲜血飞溅，韩微的松枝刺入了七政的咽喉。而七政指尖刚刚凝结的金光，也顿时消散无踪。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下一刻，“天荒地老”的作用已经消退，时间重新开始流转。

被当肉弹抛掷的仙人们找回了平衡，纷纷从叶流闻身上飞开。眼前的屏障被清理干净，叶流闻一眼看到的，是韩微手持松枝逼停七政的场景。而在七政身后，黔灵道君林匆捂住胸口，踉跄着退开了几步，被绛云仙子伸手扶住。

想不到，林匆居然也会小微的绝招“天荒地老”。叶流闻的脑子里闪过这个念头，心头微微泛起一股酸意，却很快抛到了脑后。他没有耽误时间，双手继续结印，想要将七政体内的南斗神印收回。

感受到体内神印的松动，七政心知一切都完了。他数千年来养成了乖戾阴暗的性子，冒充帝君沧溟时勉强收敛了四百年，如今穷途末路，便霍然爆发出来——虽然站着纹丝不动，但他的头发、衣袍已经无风自动，仿佛被一股大力掀飞了起来！

“他要自爆罡气！”绛云仙子失声叫了起来，神真正死去之时会爆发出强烈的罡气，沾者即死，甚至足以毁天灭地。七政此举，已经与魔无异！

“哈哈哈，大家一起去……”七政不顾喉咙里还插着韩微的松枝，疯了一般放声大笑起来。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死”字，他飘飞的头发和袍袖竟全部垂落下来，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罩住。

惊慌地环顾了一下四周，七政才发现叶流闻不知何时更换了结印的手势，竟是放弃了取回神印，转而让神印牢牢地困住了他体内罡气，让他无法自爆。

“你不怕我拼却一死，也毁了你的神印？”七政愤怒地朝叶流闻叫道。

“度己救人，除魔卫道，正是我辈初衷。”叶流闻忽然引用了韩微的誓言，淡淡地道，“你要用自身罡气与南斗神印同归于尽，也随你。那样世上就既没有神，也没有魔，岂不是好？”

“你……”七政怒目圆睁，还要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却是韩微的松枝趁他气劲松懈之际，戳穿了他的咽喉。

“别怪我下狠手，流闻的东西，不能让你毁掉。”韩微抽出松枝，无奈地看着七政倒了下去。

七政恨恨地盯着韩微，仿佛还在问：“你为什么没有死？”

“他就要陷入上千年的沉睡了，你还是把答案告诉他吧，省得他睡不安生。”叶流闻走过来，站在了韩微的身旁。

“因为，早在很久以前的帝君庙里，他就把自己的一片神魄给了我。正因为有了这片神魄，我才能飞升成仙，否则以我承载魔君元神的体质，就算再苦修四千年，也是无法飞升的。”韩微的口气很平静，可是眼里的波光却忍不住闪动起来。

原来魔剑入体之时，濒死的韩微终于想起了被刻意抹去的记忆：那是在齐燕边境的一座帝君庙里，她救出卫王叶流闻后混迹于难民中，躲避北燕军队的搜捕。在那里她为了救治叶流闻和其他受伤的百姓，灵力几近干涸，力竭之际是叶流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将他体内的一片神魄剥离，注入到了她的体内。而下一瞬间，早已功德圆满的她凭着这片神魄，终于得到了天道的承认，飞升九重。而他的本体魂魄受到损伤，从此以后精神短少，成日大部分时间只能昏睡，再也无法修炼。

他虽然在供奉本体的帝君庙中找回了记忆，却刻意抹除了他们相识的记忆，因为他不想市恩，也不愿事后后悔。两两忘却之后，她可以毫无负担地升仙，而他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过完自己在凡间的最后一生。那时候他不过是怜惜她多年修炼的辛苦，又担忧她飞升成仙的执念太深，会因为屡屡受挫而走火入魔。谁会想到，当年的一念之仁，救了如今的她的性命。有了他的神魄，只要他不死，她就不会死。而躺入青木本体制成的棺木后，得到紫炁元君神力的滋养，韩微也很快醒来，将外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我错怪了帝君……”听到韩微的说法，一旁的林匆喃喃，脸色惨白如纸。当初他因为叶流闻魂魄不全便怀疑他是受魔气侵蚀，便放任了杀害他的阴谋，如今想来，实在是过于草率。

“是啊，我也错怪了他。”绛云仙子也忍不住道，“我一直以为叶流闻是个没用的废物，全得靠小微来拯救。没想到，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安排，无论是心机胆识，还是慈悲心肠，我们都远不能及。这样的帝君，我是真的服了。”

“恭贺帝君归位。”由绛云仙子领头，所有的仙人们都深深地朝叶流闻拜了下去。在一片震耳欲聋的祝颂声中，七政恨恨地闭上了眼睛，陷入假死一般的沉睡。

“多谢帝君。”韩微也俯身朝叶流闻、也就是真正的南斗星君兼帝君沧溟下拜。

“不用谢，因为你值得。”帝君沧溟说着，忽然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韩微紧紧地搂入怀中，在她耳边悄声道，“在钧天阵里，我话还没说完，你就一把将吐真草摘掉了，害我有句话一直憋到现在。”

“什么话？”韩微问。

“我爱你。”沧溟说着，见韩微脸一红想要挣脱，越发用力地搂住了她，“其实我想说，如果我不能收回神印，还请韩女仙可怜则个，让我能以双修派重新飞升成仙。这可是当初你让我抽中的签，你不能耍赖。”

抽签？韩微想起来了，当初她辅导他修仙不成，气馁之下拿出签筒，让他自己抽适合的升仙流派。他依次抽出的天生派、双修派和闯关派，如今他们已经成功闯过九重阵，他也恢复天生神体，岂不是只有双修派还未践行？

“我金丹已碎，已经不是仙女了，说不定还要回凡间继续修炼。”韩微红着脸仰头看着他，故意促狭问，“不知帝君可舍得好不容易夺回来的帝位？”

“谁说你不是仙女，难道你没有发现，一颗新的金丹已经凝成了吗？”叶流闻怜悯地看了沉睡的七政一眼，“你刚才给了他致命一击，正是以弑神一途再度飞升成仙。听，天劫的雷击马上就要来了！”

“啊？”韩微大吃一惊，仰头看时，果然看见天空中有无数闪电朝自己劈来！然而下一刻，她就被沧溟扶住后脑勺，将脸深深地埋进了他的胸膛中。

她轻轻挣动了一下，要强地表示自己可以独自扛过天劫，却听见他在她头顶上方轻轻地说：“嘘，别动。我知道你不怕，但在众仙面前，还是给我个表现的机会洗脱废柴的名声吧。”

她微微一笑，放心地将头靠在了他的心口。

还有个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