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零二章 老而不死是为贼

而作为刺客逆党的江无畏却不会有这样的待遇，萧宏听闻她的骨灰也被人收拣起来，不过不是要准备安葬，却大有献给皇帝，以期挫骨扬灰进而给自己带来加官进爵的实利。

这收拣了江无畏骨灰的，还不是别人，正是他一手提携上来，如今已是他副手的汪静枫。

要说情爱这种东西，有时候会让人变得不像自己，会甘愿卑微，甘愿忍受从前不愿忍受的千般苦，万般痛楚。

江无畏此时就是萧宏心里那块巨大的伤疤，跟少年时对女人的爱恋只是花间戏蝶不同，萧宏是遇见她才知道，自己也有无可奈何的时候。

她已经死了，死于烈火焚身，据说这样的死法，便是到了九泉之下也会难以投胎转世。因为佛家笃信只有灵魂完整的人才能有来生，而人的心，却会在烈火中被焚成厣粉，被风吹散于六道之中。

所以，失了心的人将无法转世，只能永生留在地狱中忍受没有止境的酷刑。

他想不出来，那样曾经如花似玉的人，现在被火烧成了灰，那灰该是什么模样？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跟她也厮混了几年，还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可惜，她这狠心的娘亲，没能让他生下来来到这世上。

不过也好，萧宏胡乱的擦了一把眼泪，心里模糊的想着，没生出来也好吧，总归是不需要等多久，就能一家子团聚了。这丫头，咋咋呼呼了二十几年，没想到在这些事情上面倒是比他有先见。

汪静枫本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可是此时，要去求他私下将江无畏的骨灰交给他，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因为汪静枫并没有开出明码，反而一味只是推诿，又反复重申自己职责重大，万一被人发现便要性命不保之类的冠冕堂皇的话。

萧宏知道他要什么——不过是内府的正职罢了，给他，反正他也是将死之人了，总没必要死守着这么一个肥差，到死也不肯挪窝。

除此之外，还贴上了五千两白银，汪静枫这才依依不舍的将那只小小的罐子送到了他手里，并且还压低声音再三叮嘱：“王爷走的时候千万留神，可别叫人看见了，不然——”

萧宏平生第一次，在心里给别人一个极端蔑视的眼神。也是在此时，才惊觉自己这大半辈子，四十几年的人生里，其实活得也跟汪静枫差不多，就是个衣着华贵，却形容猥琐德行卑劣的小人。

他一直以来，就是货真价实的小人，而不是自诩的什么翩翩浊世佳公子。

只可惜，许多事他明白的太晚，如今便是发觉了，想改，也迟了。

掌珠在宫中担惊受怕的过了一夜，昨夜的惨案，自是人人自危。令她难过的却是，昨夜就在她身边的鱼嬛也被烈火烧伤。据说还是为了救自己婆母葛修容而遭此大难，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伤者那边都是重重侍卫和内侍把守，派人去走了几次，只是不断见到里头有人抬出来，看来是凶多吉少。

次日一早上，丁贵嫔便遣身边的人前来探望众人，又亲自前往太庙为死伤者祈福。经了此事之后，之前长城公主中毒的事情，反倒没有人再关注。

沅芷夫人在掌珠回宫之前派人来请青鸾过去问话时，她便正好在宫中一处偏僻的甬道上遇见失魂落魄而过的临川王萧宏。

青鸾当时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曾经风度翩翩衣着华贵，将自己的皮囊保养的如同少年郎一般的临川王，如今居然两鬓斑白，老态尽显？

沅芷夫人身边的以琼也为之瞩目，低声道：“临川王真是一夜白头，往日也没看出来，他原是个痴情的人。啧啧，谁能想到，他也有今天。”

这话里有同情，也有嘲讽的意味，诚如世人对萧宏的看法，几乎一致。

痴情？——青鸾微微颦眉，心下沉吟不语。她自是知道，江无畏并不爱萧宏。不但不爱，甚至是憎恶，鄙薄。

可是萧宏对她呢？从那时的小产到而今得知她死讯而黯然心伤，他眼底的光芒正在渐渐湮灭。那些昔日尘世中的万丈繁华似乎也难以抵消与她的生离与死别，那么，她算是他命中难以逃脱的一劫？

她的眼角也依稀看见萧宏小心翼翼捧在身前并以广袖遮掩的那个小罐，不过仓促之下来不及细想，便只是轻叹一口气，跟着无华和两个内侍往远嬴殿去了。

沅芷夫人头一回没有拢面纱，在自己的寝殿内见了青鸾。昨夜的风波，虽然没有波及到远嬴殿，可因为掌珠身在险境，想来她也是一夜无眠。只是抬眸时眼神依然温柔清澈，这被岁月呵护的娇人，三十几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丝毫的痕迹，甚至是殚精竭虑之下，亦不显一丝疲色。

她没有跟青鸾客气寒暄，只是简短的吩咐了几件事。一是日后掌珠的日常起居作息，每隔七日要由青鸾向她回禀一次。二是湘东王萧绎前往荆州时，青鸾需安排她的两个耳目同去。第三件事，则稍稍棘手一些——“萧玉嬛对掌珠用心不正，你要设法离间她们之间的情谊。必要时，可不计手段。有事情，本宫替你担着。”

此事其实青鸾早有想法，只是无奈掌珠并不听劝，她亦不能无中生有中伤萧玉嬛。此时再听沅芷夫人提起，便照实问道：“奴婢斗胆，敢问娘娘，王妃与公主的身世，此事，是否与三公主有关？”

为母则刚，沅芷夫人闻言便肃冷了脸色。她缓缓抬起头，凝视着窗外刺目而清冷的雪光，点头道：“不错，萧玉嬛因为与掌珠走得近，所以才察觉了其中的蛛丝马迹。此事她虽不是主谋，但若不是她将内情告诉萧玉姚，梦儿便不会遭此大劫。”

青鸾这才定下心，看来自己此前的猜测居然没有错怪萧玉嬛。可是如今，萧玉姚已死，这笔债沅芷夫人自然只会算到她头上。一个母亲为保护自己的孩子能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沅芷夫人身为宠妃，她自有兵不刃血的法子，未来等待萧玉嬛的，除了像姐姐一样的软禁或者离奇身死，便是一去不复返的远嫁他国，此生再回不来建康城。

她低头应下一声喏，沅芷夫人仿佛对她极为放心，当下便点了点头，忽然道：“本宫与掌珠本为母女，却十余年不得相认相见。这十年间，你知道本宫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青鸾低垂着头，眼角余光见沅芷夫人身边的无华和无艳两人都已悄然退下。而晨风吹动窗棂前悬挂的一串细小金铃，传入耳中是细碎而俏丽的铃音。

沅芷夫人身着一身便服，臂间画帛轻盈飞起，带动围裹着深色厚毛垂髾服的裙琚亦有了些许涟漪。

“青鸾，世间有许多的事情，起初时你都会觉得自己无法忍受，觉得生不如死，觉得宁愿一死，也好过漫无时日永无尽头的忍受。可是只要你熬过了开头，在最初的极度痛苦之后，你就能找到法子让自己活下去。无论何时，再难的时候，只有活下去了，才会有其他的希望，去改变眼前的一切——”

她说着，手腕上的广袖随轻抚金铃的动作而缓缓落下。青鸾在眸光间窥见，那纠缠在玉腕之上的，竟有一道刺目的伤疤。虽然时日已让疤痕消退，可仍能分辨出来，当初应该是血流满地，她的痛苦挣扎，而今已被记忆封存。

“你跟掌珠不一样，你会越来越强，或者终有一天，你会跨过这眼前所有的屏障。你不再是章要儿，也不再是王青鸾，你能成为你自己。只是在此之前，你会忍受许多的痛苦磨难，要记着，要坚强。”

沅芷夫人的话让青鸾隐约觉得有些不详的意味，她想她应该是洞悉了一些可怕而不能言说的真相。譬如这场滔天大火，譬如昨夜的红月临世，再譬如，之前那道忽然而来的旨意，皇帝令众皇子离京……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沅芷夫人竟然会跟她明言，道：“不要再接近太子，我为你好，你日后便会明白。人若能早先一步预知自己此生的悲剧开端，谁愿意为一人撕心裂肺永堕地狱？萧统只是世人眼底完美无缺的昭明太子，他若不能弑父弑君，便注定将为父兄所杀。青鸾，你这么聪明，你早该想到的，不是吗？”

青鸾这才抬头，迅急的想要摇头，可是沅芷夫人的眼中并无半分强势与命令之意，她只是悲悯而温情的注视着她，隐约带着一丝了然的惆怅。

弑父弑君？这四个字带有万钧之力，几乎让青鸾无法面对。可是片刻之后，她却不得不承认，沅芷夫人说的，都是事实。

而沅芷夫人接下来的笑容冰冷，如浸在冰雪之中的一朵梅花，绽开了自己娇艳的笑容：“老而不死是为贼，皇帝已经在这个宝座上坐了二十几年了，如今他萧衍可以借着向佛不理国事不问朝政，太子身为监国却并无任何兵权附着，众皇子当中，狼子野心者众之。太子，就是那众矢之的，亦是这世间最难为的一个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