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零四章 荆州

冬月里的荆州呵气成冰，从京城到此地，却是水路最为方便。陈霸先早听闻长江天险乃是荆州城防务的重中之重，因此特地命船在江口停留半日，不过他并不打算昭示身份惹来麻烦，所以便轻装简行只身下船在江口码头附近滞留了半日。眼见来往商船民船皆是穿行如梭，这还是在江面即将结冰的冬日，更不消说平时是如何的繁华了，当下在心中赞一声盛世如斯，一面将江口布防看在眼底记在心里，并寻思着来日去到军中报道之后，再伺机到江口水师大营巡视。

却不想，转头回来就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原是他身边的几个随从，都是从西南边陲之地出来，虽然个个身手了得却不谙世事。他下船之后，便也随后跟着出来了。都是气血方刚的男儿，又身强力壮，此时放出鸟笼，哪个会不想去开开眼界？于是便打听到附近有一处青楼，里面的姑娘都是荆州城内的美人，大喜之下自然少不得喝酒胡来。

其中一个姓杜的少年，生得身长玉立，面如潘安，又是十**岁的正好年华，他在青楼中偶遇一舞姬，因不堪被客人强行灌酒所以夺门而逃，正好一头撞进他的怀里。那舞姬生得楚楚柔弱之姿，一双眼眸尤其勾魂摄魄，少年杜僧明一见之下便忘却所以，舞姬便趁机投怀送抱。

后来那帮醉客出来寻人，自然被拦住不放。余下的人中，又以周文育最为年长。周文育是陈霸先的死党，两人义结金兰多年，为人处世也多受他的影响。

他心中虽不喜这舞姬太过柔媚，但如今是对外作战，自然要以兄弟大义当先，于是两派人马当下就在青楼里干了一架。那些寻欢作乐的贵族子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自然是被打的落花流水鼻青脸肿，杜僧明携了那舞姬出来，本想带着一道上船去的，还是周文育脑子转的够快，先让他将人安置在城中的一处客栈里头，又留了些银两作为花销，这才拉着年少情动的杜僧明到一旁，细细分析道：“她的卖身契还在春风楼里，你要想光明正大的把人领回来过日子，最起码先攒够了赎身的银子吧！再则——大哥出外巡视还没有归来，这件事，无论如何要先会禀过他，待他点头了，才好做后面的安排。”

杜僧明听他这么一说，头脑也渐渐冷静下来。他原本出身不错，后来家道中落后被送到西南冼氏军中受训，这些年虽然习的是兵法行军之术，舞的是刀枪剑棒，讲的是江湖道义兄弟情深，到底骨子里还有些读书人的荣辱大义，待静下心来自然知道，自己这般无媒而合，要是被家中父母长辈知道，那是要气死的。只是仍舍不下那名叫方柔的舞姬，于是点点头，道：“是，二哥教训的有道理。此事是我一时头脑发热，待大哥回来之后，我一定先禀明于他，再听他发落。”

一行人在外头偷喝了花酒又惹出些麻烦事来，自然是乖乖的回去船上等着陈霸先回来。不过，他们万万没想到，先前在春风楼里那一架，打出了后面一场巨大的后患。

这边陈霸先却全无所知，自江口巡视回来，便一路寻思着如何能打入水师之中。待回来之后，杜僧明就先将方柔的事情回禀了上来，他从未遇到过如此情况，当下便看向周文育。偏偏周文育比他还小两岁，且未曾娶亲，也拿眼睛瞧着他，低声嘀咕道：“大哥别看我，我自己都没遇到过心上人，哪里知道怎么做才好。此事只有交给大哥来决断才最合宜。”

陈霸先有些莫名不解，道：“为什么我说的就合宜？”

“因为那日，我见大哥在房中写信，写的还是家书——嘿嘿，后来无意间看到几个字，说什么夫君安好之类的，好像是嫂夫人写给你的吧？”

众人一听这话，顿时炸开了锅。因陈霸先素来寡言少语，甚少跟人提及自己的过去，因此无人知道他已有家室。而今乍听此消息，都纷纷围拢上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追问不休。

陈霸先无奈之下，只得如实道：“那家书是几年前的旧物，我一直随身带着的——不过，她人早已经不在了。如今，我跟你们一样，都是无家无室的单身汉。”

众人十分意外的闭了嘴，自觉不该提起这茬。尤其是周文育，更是对自己的大嘴巴懊恼不已，不过陈霸先却没有太多的情绪，只是在周文育再三赔罪的时候摆手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是我的结发之妻，但是，我们成亲之后却并没有在一起。这辈子，算是我欠她的罢，但愿，来世还有机会偿还。”

太阳在云层中隐没下去，江面上银鳞翻滚，寒风盘旋，他的目光也渐变深远。

犹记得，那时在敦煌，收到书信听说发妻钱氏死讯，也曾满心凄然无处可诉。敦煌那地方终年黄沙弥漫人烟稀少，入得寺庙的都是贵人，请和尚们给亡者念经也要提前捐香油才能办到。

可是钱氏生前就信佛祖，别的什么菩萨只怕也沐化不到。他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听人讲说山崖洞窟中有许多私人供奉的佛窟，里头的画师多半都是出家人，他便寻机会逐个逐个去看。好不容易找到一处佛窟是没有完工的，里头的画师却是个女的。

一回头，他竟又看见了她。

五年前是初遇，那时候她家破人亡，被他从中原带到西南，许是怀着心中一口怨气，一路上两人连半句攀谈都没有。

后来见了冼太夫人，果不其然，她被选为义女，至此不再与他照面。他这才相信落难的凤凰也生有插翅如云的双翼，那样尊贵又聪慧的少女，便是再颠沛流离，命运也始终眷顾她，不曾让她真的辗转凋零入了泥。

但敦煌再见，她的眉眼之间已经褪去了往昔的青涩与执拗。见她包着头巾盘腿坐在阴凉的地洞里拿着油漆调色，双手都是半干未干的漆料，他不由皱眉，问：“你几时来的敦煌？太夫人——可是对你有什么不满？”

她这才放下蒙着半张脸的头巾，朝他平静的笑道：“太夫人也在此地，我随侍她左右。日间有空时，便来替这里的画师画菩萨像。你看——这一樽，还有那边的那两樽，都是我这几日画成的。”

他微微颔首，其实壁上的那些缥缈欲要飞天的菩萨到底好不好，他并不能看得懂。只是隐约觉得，眼前的少女在这数年间已经锻就了柔韧与坚强有力的身心。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只会执伞等在雨中，见他来时垂头不语除却一身矜持再无傍身之器的千金少女，此刻她一身粗布素服，却在黯淡寒陋的洞窟中笑得让人生出春风拂面之感——这笑容传承自冼太夫人，这位执掌西南冼氏家族二十余年的传奇妇人，而今，似乎终于有了关门弟子。

而他在与她寥寥数语的对话中，总似幻觉出有一缕淡淡的幽香钻入自己的鼻息之间。

其实后来细看之下，才发觉并没有——她身上从头到脚除了一枚簪发的头钗之外，再无任何饰物。可他依稀想起来，那日初见时，她曾在自己的腕间系了一条五色丝线，那时是端阳节，五色丝线缠腕用以祈福避毒，其中悬挂的那束栀子花，却成了乱他心神的魔。

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为亡妻悼念，由她诵经，他向那些油漆未干的菩萨们行礼。

她宽慰他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一直都记得。

而今想起来，只觉心内更加惆怅，却不知为何，隐约生出了一些难过。

算起来，钱氏的忌日又快到了，他想一想，这次，还是找个正经寺庙去上香吧！他愧对亡者，从前许诺的来世，而今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如约了。

正在心里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得耳畔一声“玎！”的细响，旁边的周文育大叫了一声：“暗器！小心！”

说着时，那一支细长如雪花一般的匕首已经堪堪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周文育拔剑出来，想要拦截，却不想那匕首好像生出了眼睛一般，居然避开他的剑锋，从旁边钻了过去，又划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出来，回到先前发暗器的人手里。

陈霸先当下便在甲板上持剑而立，他腰身忽地向后仰去，手掌一翻，剑尖从自己咽喉上掠过，夺地飞向那匕首的去处，叶间透过的阳光照得剑身雪亮，让人目不暇接。

如此便算是两方正式开战，虽然还搞不清对方的身份和来龙去脉，但料想跟春风楼的舞姬有关，于是站在甲板上的众人都不再说话，各自亮出手里的刀剑，开始迎敌。

对方派来的人马显然也是身手不凡，跟陈霸先交手的这位便是为首的，

先遣陈霸先那脱手而出的一剑，将剑尖刺在他的匕首背上，一击未中，退势仍象箭矢，射向半空。来袭的小筏突然波地震得粉碎，那几个黑衣人便领空掠起，想要扑上这边的船只，陈霸先紧随而上，横刀挥向那为首的汉子的前胸，刀风中白气飞散，被阳光照出一道夺目彩虹。

为首的那人满身杀气汇至剑锋，从彩虹的拱顶一鼓作气奋力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