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一十二章 全元起

这话果然还是奏效，片刻之后有一粒细小的物件从窗外飞弹进来，安歌伸手捏住，定睛一看，原是一枚饱满的带霜腊梅。

“死丫头，药方我早就写好了压在案上，你敢偷懒耍滑，我回来定不饶你！”

安歌闻言方才一笑，将那枚花苞顺手轻轻抛入窗外的夜色中，落入雪地里静然无声。而后行至案前，拿起药方细细看了一遍，而后笑着摇头道：“这就是喜欢一个人？师姐，举心动念都是罪，你可知道，你会因为这个人而失去多少？”

顿一顿，又自嘲道：“罢了，或者你根本不在意这些吧，既然如此，我便让你如愿就是。”

风雪夜，有白衣少女骑着一匹身姿矫健的小兽在街巷中轻盈的驰骋。遥遥看见前方楼阁上的招牌，她伸手轻抚小兽的左边面颊，片刻之后稍稍停下来，一人一兽被拢在昏黄微暖的灯火下，此时楼中人才看清，那少女身下的小兽，居然是一只褐色的梅花鹿。

赤芍推开大门入内，举步便闻见楼中有股浓郁的药酒的气息。她略微皱眉，心说师父只怕又是躲在这里喝酒寻醉——说来骇人听闻，名满天下的南医全元起，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一年有四季，他则是四季专司酿造各种药酒，大部分的时候不能理事也不问脉案，底下的弟子们偶尔劝诫时，他倒振振有词，搬出祖师爷来摇头晃脑：“人生在世，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至于饮酒过多对身体不好，这一层为师自然知道，所以为师酿造的都是药酒，喝了既能强身健体，还能长命百岁，正所谓一壶值千金矣！”

是以全氏子弟，在荆楚之地，做的多是售卖贵家药酒的零碎事体。如今太平盛世，权贵们都学皇帝修仙求佛广捐寺庙以积功德求长生，余下的有钱人不足以摆弄这些的，便自然一心想要活得健康长寿些。故全元起在湖湘荆楚这些鱼米之乡混的是风生水起，其全氏药酒延年益寿的名头，早比他的岐黄之术更加广为人知。甚至偶尔据传找他来买药酒的人本末倒置，还要事后才知道，原来他是个名医。

但众弟子之中，也有少数几个不屑为之的异数。譬如赤芍，因是他已故的夫人年氏生前收的义女，所以情分不同寻常寻常师徒。她正值年少，对世人所谓的妄图求长生惧怕老死之心态感到十分的憎恶与不耻，在她看来，生死不过是常态，医者所能为者，不过是祛除疾病顺应季节养生修心，可要奢望逆天而为，那便不是求生，而是向死。

所以众弟子中，也就唯有赤芍带着安歌和其余几位女弟子，仍潜心钻研医术，偶尔研制丹药，也只为便于出外携带，绝不与所谓的长生之术有半点瓜葛。

全元起如今靠着卖药酒手上颇有积蓄，对赤芍等不屑于跟他一道赚银子的清流弟子也算大方，因而众人在江湖上行走，出入借宿都是极好的酒楼客栈，身上穿的戴的，也不比寻常富家千金逊色。就连赤芍如今的坐骑宝鹿，也还是从他手里半抢半掳来，原本要用来入药的活材。

可宝鹿一见全元起就浑身发软，连带着对那股药酒的味道也格外的敏锐，赤芍带着它往里走时见它全身瑟瑟发抖，便抚了抚它的右耳角，笑道：“你怕什么？以后再也没人能割下你的鹿角来做药材，除非你自己想要救他。”

宝鹿似听懂了她的话，睁着一双清澈无邪的双眸优雅的点了点头，然后双腿往前一蹦，便跳进了天井中用雨露水养着的那一簇硕大的漳州水仙花丛中。

“你倒会淘气！这水仙花不定是师父的心头爱，回头被你糟践了，看他会不会跟人急眼。”

赤芍循着那药酒的香味来源拾级而上，在二楼靠东的一间房间前驻足，敲门之后听见里面传来含糊不清的一声嗯，便推开门，入目，只见师父全起元正聚精会神的举着一个空瓶子，两眼瞪的比铜铃还大，并定定的朝瓶子开口处看着，双瞳瞬也不瞬。

赤芍乍见这情形，有些不知什么内容，便定在原地掩上门，轻声唤了一句：“师父。”

全元起微一抬手，朝她摆一摆，过了一会又连着往瓶子里吹了几口气，方才塞入瓶塞，顺手将小瓶搁下。

“师父，这瓶子里装的什么宝贝？”

赤芍走近来，拿起那只分明是空着的小瓶摇了摇，满目的好奇。

全元起如今已年过五十，不过保养的极好，不但面色红润甚至还乌发童颜，远观便如才过而立之年的青年男子一般，身段也健壮并无赘肉横生，肌肤光滑没有半点老人应有的松弛斑纹滋生，难怪那些重金寻他买药酒的人，一见便如着了魔，觉得千金一壶也值得。

他此时闻言便哈哈大笑，故意神秘兮兮的拿过自己弟子手里的瓶子，道：“自然是十分要紧的宝贝，不过不能告诉你，等你成亲之后，为师也会送一瓶给你。”

“成亲？——”赤芍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听他这么一说便觉得事情有些古怪。于是凑近细看瓶子上用小纸条贴着的内容，而后禁不住面红耳赤，带着几分愠怒与不解道：“师父！您能不能不做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事体？咱们全氏子弟，分明就是可以靠行医救人立足杏林的，如今却终日招摇撞骗，我想，若是师娘还在世，她定然不会喜欢您如今做的这些事情的。”

从自己弟子口子听她提及发妻，全元起并无明显的喜怒表露。其实近身的人都知道，他是早已摒弃了大喜大怒爱憎分明的人，许是养生之道首要便在于克制情绪上的大喜大悲，他便每日如此漫不经心，仿佛天下事不过尔尔，还不如喝酒酿酒。

赤芍一言既出，心中也觉得懊悔不已，但见师父神色寻常，并不搭理自己的挑衅，才缓了缓语气，又道：“不知师父深夜传弟子来此，有何吩咐？”

全元起便指了指眼前案几上的这些瓶瓶罐罐，道：“为师有事要回终南山一趟，这边的事体，想委托给你先看着——当然，你要是不愿意的话，便跟为师一道去终南山，不过此去需得一年半载，你想好。”

“我……”以赤芍的本性，要她来看管这一摊子卖药酒的买卖，她自是万分不愿。可全元起接下来的话又让她不得不打消回绝的念头，要去终南山自是采药炼丹，如此一来，哪里还能见到他？

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全元起只是淡然一笑，将宽大的衣袍往半空中一拂，颇有仙风道骨的美姿仪态道：“赤芍，我谨遵你师娘的遗命，立志将你培养为我的衣钵传人。可你生性太过执念，于医者而言，世事绝非只有黑白是非两道。将你留在荆州秦风楼一年半载，过了这些时日，你便会明白，爱欲之人犹如手中执炬而偏要逆风而行，将来你有烈火灼心之痛时，自会对世人生出真正的悲悯之心。你会知道，世人之所以患疾而药石无灵，泰半不是因为医者医术不明，亦不是因为汤药无效，而是因为心魔难祛，这些瓶中的药酒，并非你所想的挂羊头卖狗肉，而是医治他们心病的灵药。所以，不但价值千金，还远非寻常汤药可以比拟其效。”

赤芍起初还乖觉的听着师父的训斥，但觉前半段的确有些禅意令自己无法辩驳，但听到最后，只得默然的一手掩面，无声的叹口气，敷衍应道：“是，师父您说的都是正理，弟子一定好生打理此中的事物，不让您分心担忧。”

全元起自然不指望就靠这番话能令她幡然醒悟，不过他也知晓，以赤芍在医术上面的天分和资质，传承他的衣钵只是时日的问题。至于她能不能跳出无感六觉肉身的世界，那便只能靠缘分，因而也相和着打了个哈哈，道：“那陈霸先是我世仇的儿子，不过我这人不记仇，况且他自幼丧父也是不易，因此日后你不必记挂着此事，只管将他用你自己的心境对待便可。”

赤芍起初听了开头，便暗暗担心的挽起了手上束着的那条莹白细致的鲛珠手钏。这是她日常有心事或者紧张时常做的一个姿势，待听到后来渐渐放松下来，却努嘴小声道：“师父又浑说了，什么叫我自己的心境？您让我给他治伤，我便当他是伤者病患。至于您要不要跟他寻仇，我想，总也要等他伤好之后再做道理吧！”

全元起微微一笑，并不拆穿小女儿家的那点把戏。他将自己的大半脸颊都转向烛火投注在壁上的阴影之中，模糊的想起那日在客栈中匆匆一面，见到昏迷在床榻上的少年，那五官气质，居然与记忆中的那人是一模一样的。

彼时他满心震惊，在心内连连告诉自己不可能，而后架不住内心的煎熬，居然将他交给赤芍之后便仓促离去。

而后这数日内，再反复与自己的记忆去比对，而后不得不承认，他真是那人的亲生儿子，生命的传承果真如此神奇，便是那个人，如今已腐烂成了泥白骨森森，可到底，还有这么一个血脉，留在了这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