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三十八章 雪凝荆州

青鸾无可奈何的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来，看见三公主萧玉嬛的脸上满是凄惶与不肯置信。而其实，不但她不肯信，就连自己，那时从汪静枫口中得知长公主竟是临川王所生时，亦是不肯信的。

回想从前，这一对金枝玉叶，当初坐于初秋丽阳中姿容雍雅的赏花观戏，长公主鬓角那一朵娇艳的芍药花犹被她和掌珠嫌太过无暇，而今想来仿佛仍是昨日之景，但其实已经阴阳相隔，就连眼前的萧玉嬛，此生也将难以再见一面了。

见她沉默无言，萧玉嬛终是死了心。她渐渐收住泪，想一想，忽然笑道：“昨日我去宫中见丁贵嫔，谢她为我操持打点一应规制。想不到，我们姐妹跟她死磕了这十几年，临到末了了，却是她以身代母职，既为长姐主持丧事，亦为我准备婚事。果然世事弄人，荒谬又荒诞可笑。我一时感慨，便与她说起从前的那些旧事，想不到，她却说，我们母女几个，都是一样的性情。这一生，我们绝没有落败在她手中，却只是输给了自己——”

青鸾为她这一笑而觉得难过异常，微微垂下了眼帘，这么看去，三公主身前身后满目全是星星点点的华彩。案上是金色的兽首香炉，身后是碧色的凤凰茵褥，车窗悬有朱色帷幄，鼻息间是渐入佳境的幽幽香息，一切，便如一场纸醉金迷的繁华好梦。

而眼下，梦将要醒。那踩在丝履下的金砖将会化为薄冰，簪于头上的金钗有朝一日会与匕首无异。远嫁柔然，相伴着一个年届五十的凶悍国主，与一众姬妾们分享那一点所谓的恩宠，这一切，都足以粉碎从前二十几年的尊荣，将她从云端打落至泥潭。

三公主随后没有再言语，只用目光示意她离去。青鸾起身行礼，掀开车帘时方听见她幽幽一声叹，道：“青鸾，我将殿下与掌珠，都托付给你了。求你，如珍惜自己一般，珍惜他们。”

青鸾回转身，郑重拜下，应道：“是，公主，我将视殿下与掌珠，如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永不相负。”

萧玉嬛微笑颔首，目光中渐有光芒熠熠生辉。她最后叮嘱道：“请你每年在我府中凤凰花开如云如霞的时候，带掌珠一同前去浇一次水。拜托了。”

说完，她亦向青鸾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扬声道：“替我送章大人。”

青鸾下了车，一阵风过，翻动了她的衣袂，她哆嗦着用手将衣裾又压了下去。今日所经历的这一切仿佛一个无比真实而又务必虚幻的梦境，大悲与大喜先后而至，但先前的温暖与烟霞很快被眼前的风雪驱散，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寒风如冰冷的利刃一般斜斜切割进肌肤，而身上的丝绸凉得就像秋水一样。

登车之后，她见三公主在车中遥遥朝自己挥手，而后车帘放下，缓缓的驶向自己的远方。而彼此面前的路都是走不尽的，路的尽头仿佛就是梦的尽头，而等待她们的将会是什么，她却看不清楚。

荆州连日大雪，王府后院中的数棵梅花树被冰冻出一树的珊瑚花，就连最是娇嫩的花蕊都未能幸免。这时节的梅花真当时令，其色泽艳丽幽香，由透明莹洁的霜雪包裹之后，便有了如玉如瑰的清冷质地与胜过霜雪的高华。

萧绎早起时披着斗篷无意中自长廊远远掠见一眼，不由心中暗自称奇。待到午间处理完外间的公事，便特地过来梅树前凝神片刻。见状，管家便上前来禀道：“王爷，是否觉得荆州的冬雪与京城有所不同？”

萧绎看了他一眼，这管家姓姚名忠贵，乃是几年前朝廷令户部拨款兴建荆州王府时由内府中选拨遣来此地当差，照算已有近五年。自己此番来荆州之初，诸多事项便是由他上下打点，为人看着十分机敏又淳朴敦厚，倒算对得起这个名字，只是相处的时日尚浅，便不知其人到底如何路数？但见他总是往自己跟前凑，遂淡淡一笑，道：“京中的雪再大，也裹不住这梅花。本王此番前来荆州，才知道除却京城之外，大雪飘飞时节便真是天寒地冻，这份冷，确实不比从前。”

管家忠贵便笑道：“那是，奴才以前也长居京城，只觉得京里的冬日虽然也冷，却不似荆州这般，就连骨子里都透进去冰霜。不过也有古语云，瑞雪兆丰年，今冬的这场大雪，也昭示着明年的丰收呀！待过了年，立春之后，便回转过来了。”

萧绎心里隐约掠过一些事情，不动声色的暗中观察了几眼这个看似敦厚的老奴。他虽新近莅临此地，但因册封湘东王之后便得了荆州这一处藩沐，故数年以来对此中的一应官事变动，以及一些盘亘错综的世家势力，都早有所闻。今日晨间召集州府官员议事时，他便主动问起大雪封城半月有余，四周的郡县乡里可有因雪灾而饥寒无落的流民，当下便有一姓佘的章事台主簿越众而出，提及煌乡樟口几个小镇的镇民素以打猎为生，靠的便是靠山吃山的路数，而今大雪封山，他们早已断粮，奏请拨粮拨款赈济灾民。

但此提议很快又被其余几个府吏所否，内里一个姓洪的从六品知事便道：“王爷新来乍到，不知内情，千万不要被这等居心叵测之人所误导了。这煌乡樟口一带的十余个小镇，乡民历来以打猎为生此事不假，但这一带也素有酒窖和民窑，其产出的美酒和粗瓷器皿便是臣等家中都有吃用。我荆州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因而便是逢上此等寒冬腊月，百姓皆是衣食无忧，何来的需要赈济这一说？”

这姓洪的知事如是一说，余下的大半官员便纷纷附和。萧绎暗中观察了一番那姓佘的小吏，只见其夹杂在熙熙攘攘的众官员之中，虽仍竭力为自己的声言辩解，但亦显得格外的势单力薄。而事实上，他早有了解的是，煌乡一带于荆州大族而言乃是属于王家的势力范围。如今王茂一死，其子王贞秀接管家业，那么，今日晨会中的泰半官员，居然都与其有染？

萧绎自小便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此番离京就藩，乃是其第一次直面官场黑暗。然他也有自己心细如发的一面，如此时所见，那些竭力掩饰雪灾真相的官吏们，其拢在官府之下的中衣，大都以细软密实的锦缎制成，而周身上下只要细看，便知许多小物都能窥出其身家不凡。而唯有那姓佘的七品主簿官服下的中衣亦是素寒的米布所制，周身上下，最是值钱的，怕也就是冠上所佩的那颗蓝石了。

于是议事时他并不发言，只待他们争执一番之后，才挥手道：“罢了，既无灾民需赈济，那此事便揭过。你们再议其余的。”

罢议事之后，他便遣人去调取这姓佘的小吏的生平。得知其居然是乡试的头甲出身，家境贫寒却颇为有才，只是入仕十余年，而今已将至而立之年，却一直默守在七品主簿之位上，再不得升迁，便惊问道：“不是说州府各级官员考核，乃是三年一聘？这佘主簿，如何就在主簿之位上连任三届，竟是寸步未进？”

派去调案卷的随从便抽出另外一封宗卷，摊开道：“王爷请看，这三届的长史，知事，但凡是他的直接上官，皆对他评价平常，故而便是有空缺之职他也无法升迁。且本朝吏治还有一条，若官员连续三届都不能上调，那便会发落至郡县最为贫寒之地续任。如此，也是为了任用贤明，疏以庸才。”

萧绎将那几张宗卷皆历历过目，而后随手一封，嗤笑道：“贤明？照如今的情势来看，这荆州是水深于潭，却未见有灵。”

而后又问了几句其余的话语，思付一番，方吩咐道：“你将案卷悄悄放回去，此事务必不能声张。明日一早，天方未明时你带入去一趟佘府，就说——”

萧绎在安排打点了诸多事宜之后，方怀揣满腹心事回到后院。他如今贴身的事宜，都由迦南处理。因而在长廊中赏过梅花之后便回到书房，恰好京中有书信来，他便亲自拆开上面的火漆，独自立于窗前静静揽阅。而后，迦南便见他神色渐渐阴沉下去，直至最后，一言不发的将信投入一旁的炭盆之中，定定的看着那一抹烟火烧成暗黑的灰烬。

迦南有心想问，却惧于他可怖的脸色而未敢开口。其实这一路上，她便察觉到，素日萧绎的温和宽厚，谦谦君子之风，乃是因为掌珠的缘故，才格外的让她觉得其人易于亲近。而如今她的身份变换成了他的贴身女史之后，他便不再有往日那般的好脸色了。取而代之的，是他最为真实的冷漠，寡语，喜怒不行于色，性情难以捉摸。

其实三公主和亲这般重大的国事，便是京里的耳目不传信与他，算来最迟明日晚间，这消息便会传到荆州州府。

以萧绎而言，他与郗后所生的几位姐姐皆是毫无亲厚之情。不过此刻是兔死狐悲，他知道，自己将要面临的前程，其实是与她们无异，甚至会更为悲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