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四十四章 寒鸦

“有么？放肆任性，无知妄为——我想，也是有过的吧。”

赤芍手中持着一柄用来搅拌药汤的木勺，立在火焰彤红的大灶前，想起那时在仙客来时鬼使神差的一种沉溺，不顾矜持的亲昵——倘若没有火光映照在她脸上，她想，也许她未必敢在人前敞言只字片语，亦未必敢于面对自己。

可幸好啊，此中水汽弥漫，灶火兴旺，那些她往日曾在床笫之间辗转反侧无数次回想的心事，此时总算有了自我盘算的地方。

有那么片刻的时光，她的周遭几乎被换做一片空白，天地间万籁俱寂。

她想起那个人，那张脸，很奇异的，没有来由的，突兀的闯入了自己的心间，并且霸道的不肯退去，渐渐生根发芽，不知不觉间，长成了一颗大树。

“安歌，其实我从来不认为做人活在世上，一定要照着别人的样子来走自己的路。譬如说师父医术高明，几近有起死回生之术，可是在我小时候看来，他于私德上面实在甚是有亏，尤其是对待师娘，简直堪称相敬如冰……可是他又不是恶人，也不行恶事。他跟师娘之间的许多往事我并不知情，只知道他此后不再娶，也不沾染别的桃花。他不与师娘生孩子，也没有别的孩子。或者，这便是情爱之事无法勉强，他听凭的是自己的内心吧！至于他喝酒、卖药敛财，赌博挥霍，始终也算不上是恶，顶多只能作是附庸红尘，入世庸常之习性罢了。便好比我们，虽是知晓铅粉有害，也会悄悄去买来扮美。虽是知晓美人不过是皮相稍佳，内里五脏六腑一样青红皂白，得了病之后会死会流脓长蛆，化作白骨皆是一模一样。可这亦不妨碍，我们每日依然对镜梳头，偶然有空也会上妆。于镜中看见自己的一颦一笑，并不会去想死后会是怎样可怖的情景。这便是师父所说的，人都会死，可死之前我们都得先经历生。他自身如此，对我们这些弟子也不过多约束，除了告诫我们不得沾染罪恶之外，其余诸多时候都会愿意让我们去试错，他说一个人若自己不曾认识到自己的过，那么便是责罚也始终无用。倒是世上许多伪君子，看似道貌盎然，实则就连心根肺腑都黑透了，于是那些人最喜欢劝化世人循规蹈矩，做个老实人，不要心生妄念贪图什么肆意潇洒。在我看来，那才是真正的坏，那才是真正是不可救药罪该万死。”

安歌亦想起师父全元起这么一个十分另类的医者，当下心中一叹，颔首道：“是，所以我时常感念师父那时候收留我，不但给我一碗饭吃，还教我医术，还教诲我做人不必拘泥世俗——但是师姐，我有时候害怕自己不能听凭自己的内心来做人做事，因为我并没有那么强大的能力，足以去跟自己的懦弱来抗争。”

赤芍却顺手掀开药笼上的一个盖子，以木勺轻轻搅动内里的汤药，顿时有股浓郁而奇异的药香在整间药房内弥漫。而她轻轻一笑，隔着热气氤氲去看那勺中的药汁成色，细嗅其味，最后还伸手指蘸取一点向上，道：“那就不妨试一次错，这是师父说的，**藏在你心底蠢蠢欲动的时候，最好的方式不是去压制和忘记，而是拿出自己的所有，拼上性命去试一次——当然，落子无悔，若是错了，任何后果，都要有勇气承担便是。”

于是安歌在满室水雾弥漫药香氤氲中渐渐定下心来，她若有所思，最终点头道：“好，落子无悔——师姐，我想我是要压上自己的性命，来赌这一局了。”

赤芍听得此言，并不惊惶。那是因为此前的十几年，她常年随全元起在外奔波，便是再无赖再凶狠的债主她也见多了。

她眼见过自家师父风光无限，被人前呼后拥的追捧称颂，也亲历过他在赌坊一夜输得倾家荡产夜间只能露宿街头的凄惨落魄。

自然，全元起收下安歌这个半道拜师的弟子入门时也隐约对她提及过安歌的身世，所以，她便知道，她与安歌，算是有着共同经历的少女。穿过锦缎，着过荆服，卧躺过世间最温柔馨香的闺房，也曾在桥底街头与乞丐鼠类为伴。

所以，有些懂得，不需言语，深信不疑，亦只是听凭自己的内心。

再则——赤芍一面逐个掀起药盏蒸盖，一面等待氤氲散去观察其中汤色时，又情不自禁的想起那个人来。

她知道，世人都想不出来，自己愿意为他做些什么样的冒险举动，可是，这份隐秘的心思，唯有安歌明白。

她知道自己是在飞蛾扑火，亦知道安歌是在用性命去赌那个未知的结局，可是不管未来是惊涛骇浪，还是百转千回，她与她，此时都不曾生惧过。

因为她们彼此，便是互相最好的倚仗。

欢多情未及，赏至莫杯停。

酒中喜桃子，粽里觅杨梅。

帘开风入帐，烛尽炭成灰。

勿疑鬓钗重，为待晓光催。

“娘娘，这是哪位女诗人写下的诗句？奴婢竟然未曾听过，可是意境真是美啊，读着便让人心向往之矣。”

临近除夕的前两日，这天夜里，蔡妃端坐在妆台前卸妆洗漱，因见书案上摆着这么一张洒金笺，这纸素来不是她惯用的，身边的女史便顺手拿起来，吟读一遍之后抬头发问。而蔡妃不曾回头，只道：“是我娘家表妹君倩所作的，去岁除夕时的诗了，因想着马上又是一年此时，我便叫人翻拣出来，自己随意看看也甚是感慨。”

蔡妃出身诗书巨族，身边所用的女史自然也是满腹诗书才气，不过仍执笺于手恋恋不已，少卿才道：“娘娘的才华其实还在您这位表妹之上，只是我许久不见您开墨了。”

言下之意，甚以为憾。

而蔡妃却摇头道：“我如今哪里还用提笔开墨？心中惊涛骇浪早已无半刻安宁，便是父亲生前留给我的那片菜园子，如今只怕也早已荒芜了。”

女史知她话中之意，实则为心境荒芜。主仆二人均忆起从前在蔡府时的少女时光，不由相顾怔然失神。

而片刻之后，便有东宫身边的内侍来传话，道：“启太子妃娘娘，殿下正在过来的路上，不刻便至。”

蔡妃与众人都是闻言一惊，尤其是蔡妃本人，她素来仪容端正方肯见人，如今钗环已卸脂粉尽除，哪里能出内室相迎？当下又吩咐人重新上妆，不过仓促之间已来不及，才至描眉时，便听见萧统略有停顿的脚步声传来，道：“夜间又不出去了，何必还要重新净面装扮？你我又不是外人。”

蔡妃略带尴尬之色起身行礼，被萧统伸手扶住，这才发现他今日的装束与平素颇异，他虽向来修边幅，却也向来爱清爽，私服多用玄朱紫青一类素色。此时却戴了一顶水晶镶金的三梁冠，横绾金簪，两头垂下长长朱红缨络，身上穿着大红色织金锦袍，约束御仙花九排方金带，连一张面孔都似被这一身靡艳衬得多了两分血色，只是靠近时闻见他身上味道，才发觉不过是薄酒之功。

她甚少见他如此穿戴，当下便问道：“殿下过来，是想与我商议明日一早入宫的事情么？妾——”

“不，我今夜来，是想与你，与欢儿，一道守个岁，安安静静，清清平平的，过个除夕。虽然，历法上还差了一天，但我想，今天便算是我们三人的除夕夜吧。”

蔡妃闻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以往夫妻二人曾度过的除夕夜，都不外乎是她在丁贵嫔身侧尽孝，而他与皇帝诸王等，父子兄弟间举杯换盏，每每到得回来东宫时，便早已过了夜半时分。而次日清晨又早早起身，前往太庙祈福告竭——如此年复一年，屈指数来竟已十载。

而此番他有此安排，显见，既是补偿，亦是一种至亲之间的眷恋。

少卿，便有内侍和侍女鱼贯而入，于方桌上摆上年节时分他们各自喜欢的茶点果物，而后萧统一声吩咐，所有人都尽数退下去。

蔡妃本要重新起妆，又不善于描眉，正对镜颦眉时，却见萧统慢慢的褪下了身上穿着的吉利华服，亦对她道：“卸去这些身外之物，今夜我们不过是民间一对寻常夫妻。静静喝茶，说说话，如此消磨一个长夜，你说好不好？”

蔡妃在心里将这句话细细回味了几遍，方才应了一声道：“好。”

于是伸手去取颊上花钿，谁知那指甲养得太长，一时却不便摘下来。

萧统看了，起身道：“我来帮你。”

他走到妆台前，一手托住她的下颌，一手轻轻为她取下了靥上两枚翠钿，神情极是关注，举止也颇为温柔，蔡妃只觉二人如此姿态已是近年少有，依稀想起昔年新婚燕尔时的些许回忆，不由便红了脸。

而萧统只将那两枚翠钿托在手心中，默默放在灯下察看。蔡妃久不闻他言语，抬首望去，只见他蹙眉而坐，又是一幅心思满怀的样子，眉宇间一道淡淡的折痕，仿似天生一般。

二人静默良久，直到窗外一阵寒鸦啼鸣，方静得萧统转回神来，信口胡扯道：“这鸟儿想来也是赶着归家守岁，这个时辰竟还在天上飞。”

蔡妃听了这句话语，忽觉眼眶狠狠一酸，轻声问道：“殿下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