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四十九章 德施

青鸾不由好奇，便伸手抚摸了一下那个金龙口中含着的金珠，谁知正好触及到交点，只听“当”的一声，清脆的一响，她险些吓一跳，随即拍着胸口道：“这金珠……真是是赤金的？”

萧统朗声笑着将金珠从蟾蜍嘴里拿出来，手掌捧至她眼前，道：“是赤金不假，但是并非实心，所以也不值什么钱。”

青鸾接过金珠，在手心里转了一圈，忽然若有所悟，看向那蟾蜍所指的方向，正是东南——“殿下，开春之后，你真要离京？”

萧统嗯的应了一声，娓娓道：“我在常熟虞山读书台编着文选的时候，有一年也是暮春时节，我下山来游玩。去了一处山房，依山临水而造，十分的古朴雅致。到了门前，见上面挂着一幅牌匾，叫听鹂山居，你道为什么主人要起这样的一个名字？”

青鸾便道：“莫非那院子四周总有黄鹂鸟飞过？亦或者，主人家自己养了许多的黄鹂？”

萧统却摇头，静静的看着她笑而不语。青鸾不由为之好奇，她料想到皇帝昨夜急病，召他入远瀛殿侍疾而宫中戒备森严必有蹊跷。但却没想到，今日好不容易在蔡妃的撮合下见了一面，他却只字不提那内中的惊险，反而跟她说起远方的山水与故事。

“我此去读书台，预着在内院上提一牌匾，上书鸾镜阁。”

青鸾终于恍然——“那听鹂山居的主人，便是为故人所建的那一处山房？”

萧统点点头，十分平静的说道：“那时我便服出行，到他门口便进去讨了杯茶喝。烹茶时他与我说起那段少年时的往事，个中点滴，犹如只是昨日之事。”

青鸾便问道：“那殿下心中，能将我安放多少年呢？放下所谓的矜持不论，我愿意追随殿下于红尘和黄泉两道，生死不悔。但我却不愿如此刻一般，听殿下说起即将到来的别离，却以这样的方式来慰藉自己和我——”

她说着，难忍悲伤的转过身，独自哽噎流泪。而萧统却只能叹息，复道：“青鸾，我别无选择。留在京中，我将遭父皇忌惮与旁人诽谤，况且我深知自己不能将你困于东宫，所以我只能离开。但我内心里会永远如此刻一般，永远眷恋铭记着你的一切……”

青鸾竭力克忍着不哭出声，只是默然饮泣，许久方摇头道：“不，殿下你并非没有得选择，你只是不想辜负从前的自己，不愿毁掉世人心目中的那个完美无缺的神只。可是你有想过吗？如果——如果哪天你不在了，那么我又该以什么来支撑自己继续活着？我想，我做不到，那样太难了，我做不到。”

萧统从身后轻轻的拥抱过来，臂间轻柔而坚定，安慰她道：“不会的，我答应你，离开京城就是为了好好活着，我决不食言——只是我们以后注定天各一方，可是你看，这地动仪能测到遥远的几千几万里之外的地动，那么，我们的彼此思念，我想也能感应得到的。”

青鸾不知该如何接言，她有设想过什么是他与她之间最坏的结局，但从前设想的，最坏的结局，不过是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而已。如果是这样，她会无悔亦无怨，甚至能在临死前平静的接受生命的终结。

因为这是她能为这段注定没有善终的爱，所能付出的最大的代价。

但原来她想错了，那不是最惨痛的结局，还有更令她生不如死的是，天各一方，千山万水。会有无数的朝朝暮暮，她将在刻骨的相思与痛苦中煎熬度日。

可是他却天真的以为，只要在自己的居所上悬挂上一副以她为名的牌匾，便是守住了此间的一切，便是圆满了注定的残缺。

只是一瞬之间，青鸾忽然心生出无数的怨念——昔年曾经被母亲放弃，被送到西南辗转流离的经历，那一种早已被刻意放在心底最深处不去想起的痛苦，再次翻滚而出。

只是彼时，她仍年少，并没有那样的勇气伸手抓住滚滚向前的车轴，只能眼睁睁的含泪看着母亲带着弟妹在眼前离去。

而如今，她明了自己的心，她不是萧统，她不如他纯善天真，所以根本不信皇帝会任由萧统远在江南的虞山读书着作。常言说虎毒不食子，但今上这位圣僧皇帝，其实却有比猛虎更甚的内心与手段。

那么，他不能作的恶，不能犯的罪，便让她来替他完成罢——左右不过是死，因爱他而死，她更愿意，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取他的余生安稳。

“你说说那时候在虞山的所见，我也想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她忽然岔开话题，不再纠缠于即将到来的分离，萧统有些怔然，但片刻之后便继续道：“虞山奇石遍布，山中也时常有云雾遮弥，不过十分的幽静，居于山中，便觉一日如一刻般匆匆而过。我还在山顶采摘过白茶，烹煮之后极是祛湿，春日里雨雾遮蔽时，只需一盏热茶，一本书经，便是一日的修行……”

青鸾倚在他怀中，静静的倾听着。她缓缓阖上眼眸，嘴角渐流露出深深的笑意。

“殿下，去了虞山，每隔半月要与我通一封书信。”

萧统略一思索，应下来：“好，我每隔半月亦有书信送到御前，你的信，便一同送出。”

说完，又怕她多心，便解释道：“你放心，我不会将书信交由宫中信使，必会另外飞鸽传与你。”

青鸾却缓缓转身，自他腰间拿起一枚用作悬饰的玉佩，拿在手里，细细摩挲道：“这是殿下的信物？我见你总是随身携带的。”

萧统便道：“这是昔年我登基时，父皇从内廷宝库中所选取出来的一枚玉佩。你看，这上面，镌刻的便是我的字。”

青鸾自是早看见那两个端正雍容的“德施”——这名字取得多贴合他，便如他内心的冰清玉洁一般。

可是这回，她却是要利用他对自己的感情，以及信任，来骗他将之转赠与自己。

“殿下能不能将这玉佩送与我？我知道，这要求可能太……”

萧统便是萧统，在他心里，她的求取没有不该的。甚至因为内心里的愧疚和不舍，他当即便道：“好，你留着，我再设法周全掩盖过去便是。”

青鸾将玉佩小心的藏入自己的袖中，她倚在他怀里，静静的聆听着周遭的一切。

其实天地间一片安宁，她能听见的，不过是他的心跳声。但如此贴近亲密的一刻，她的泪水却难以自禁的滚滚落下来。

有一颗大大的泪珠，透进他的衣襟里。那织满锦绣暗纹的丝缎瞬间被透进一层略深的水渍，他低头，隐约见到了，只是心内无声的喟叹一声，却把她拥的更紧了一些。

远瀛殿内，此刻后院早已人声喧哗，但皇帝卧病的寝殿，仍是十分寂静。沅芷夫人告退之后，皇帝便醒过来，听闻掌珠前来，他也知道沅芷夫人必是为了赶去相见。

虽然心下略有不悦，但总归是对她太过宠爱又深知愧疚的缘故，因而并没有发话，只是稍作清醒之后，便命人去看国师全摩到了哪。

其实早在先前，他便叫人去了鸿恩寺，密令全摩前来问话。历来大梁的国师便是平时杂事不多，隐居皇寺之中，除了陪伴皇帝念经讲佛，外人是终年也难得遇上一回。

但终究是吃朝廷俸禄的，年终时露个面，觐见皇帝陛下与宫中诸位后妃，也算是份内的事。

今天天色不错，虽有风雪但日光丰沛，先前险些要几近凋零的生命看见太阳，总有无尽的感触。

全摩进殿来时，便见今上眯着眼仰望天空，脸上有种空洞的伤感，“全摩，你还记得，朕皈依我佛如今有多少年了？”

全摩低下一颗光溜溜的头俯首，一手将念珠拈在胸前道，“到今年上元，恰满二十载。陛下与我佛缘分甚笃。”

皇帝却不由怅然，“二十年啊，一晃眼就过去了。朕还记得朕登基之前的境况，那时候天下纷乱，东昏候一死更是群龙无首。朕是你师父慧眼识珠，断言朕必能飞龙御极。果然你师父说得没错，朕登上帝位，执掌江山近三十余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幸而上天垂怜，大梁这些年富庶依旧，朕就算下去，也有脸面对列祖列宗和你师父了。”

常言说，人越老，心就变得越柔软。但凡事总有例外。

国师全摩在旁安静听着，见他竟泫然欲泣，便从内侍手中接过丝绢替他掖泪，温声道：“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一时身上不适，人人都有。心境开阔些，往好处想，慢慢身体也就康复了。臣近些时候一直在为陛下调试金丹，眼看炼成在即，陛下千万放宽心，不说保陛下长生不老，延年益寿还是可以的。”

皇帝呼出一口浊气，调过视线看他，笑了笑道：“朕不学秦始皇，对丹药也从来不感兴趣。你师父彼时劝朕戒荤腥、远女色，前一样朕做到了，后一样，朕却没有完全做到。到如今皮囊渐老，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朕今日召你来，是想让你替朕在佛前求一支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