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一百五十一章 海市

掌珠怔然的看着梦里的雪花一片片的从夜空中飘落下来，无声无息，消失在洁白的大地上。她想，这必定是梦，就像她心底的幻念一样，

惘然一场，犹如海市。

但最残忍的还在后头，因为这并不是梦，这是人生——青鸾明了她此刻的绝望，就如自己心里无法舍去的挚恋一样。

人这一生，如果可以舍弃感情，无悲无喜，不惊不惧，那么必定不会将自己逼到如此走投无路的境地。

但可惜，她们都知道，自己不能。

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在这个天地交始万象更新的除夕夜里，两人如同坐卧于一片洁白柔软的云层锦绣一般，静静的相拥在底下便是深渊寒潭的冰湖上。四周皆是一片无尽的漆黑，唯有远远矗立的宫人手中两盏微弱的风灯，摇曳着星芒似的一点暗光。

直到萧统带入赶来，见掌珠已伏在青鸾怀中沉睡过去，他伸手来扶，却被她摇头婉拒。

“我的衣衫都被冻在了冰面上，这会儿起不来。你先把掌珠送回去。”

原来她用自己的身子垫在了底下，而将掌珠靠在了自己身上。所以此时底下的衣裙与湖面相接处凝出了冰霜，而双腿更是失去了知觉，只是本能的维持着那个姿势，承受了掌珠全身大半的重量。

金萱与另外两个侍女将掌珠抬走，萧统再命余下的人远远退开，风灯在旁，他蹲下身来，用手轻轻的替青鸾按摩着僵直不能移动的双足，青鸾亦心安的将头贴在他的胸前，道：“不知道掌珠醒来，要怎样告诉她这不是梦境，而是真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此前一直刻意隐瞒着，到底算不算欺骗？”

萧统叹口气，安慰她：“不怪你，这件事本来就太荒谬，常人难以面对，况且掌珠又太柔弱了些。你为她好，我想她能领会。”

青鸾在他的舒缓和搀扶下，渐渐方能站起身。于是慢慢尝试着走了两小步，显然有些吃力。见夜空中飘起雪花，萧统刚要捡起旁边地上的大伞，却被她摆手阻止道：“不打伞可好？”

他微微一怔，片刻之后便明白过来，于是扶着她慢慢的行走在犹如平镜一般的冰面上，不过须臾之后，她的肩头便落下了薄薄的一层雪花。而青丝之上，亦有银霜。

如此，似乎也算相携走到了白头？

萧统与她细声低语道：“沅芷夫人的事情，当初父皇做的极为隐秘，就连母妃都不知情。只是后来长公主将内幕陆续透露给了临川王，临川王又以此来向母妃交换了一些利益，所以母妃曾经当面询问过父皇，这才得到了他的默认。但对于沅芷夫人，父皇亦算用情至深，这才有了先前听闻她摔伤昏迷不醒，父皇情急之下吐血也要撑着过去看望。倒是没想到，还真就这么凑巧，让掌珠遇上了这一幕。”

青鸾当时不在场，此时想来仍觉惊心动魄，道：“我想不出来当时掌珠是怎样的震惊和伤心？其实长公主的消息，不过是从三公主那边得来的。因为从头到尾，三公主都知道掌珠的母亲是如何被迫早逝入宫的。她从前不想坦诚，那是因为心虚。之后不愿坦诚，却是因为怕伤到掌珠的心。这也罢了，毕竟三公主即将远嫁，此后千山万水，便是天各一方各有命宿了。可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偶然，还是有人在幕后摆布？若皇上真将夫人爱重珍重，那么，又是一场风雨难以避免。”

萧统闻言默了一默，道：“我先前去见父皇，被挡在外头未蒙召见。听他身边的内侍说，先前便下令彻查远瀛殿上下，又在夫人摔倒的水榭中发现几处不太明显的油渍。还有夫人所穿的鞋履，也被人动了手脚——”

青鸾倒不意外这样的进展，甚至她推断，皇帝心中已经隐约猜到了那个欲除去沅芷夫人的人是谁。只是这样的时机太过不凑巧，他自己也在病中，沅芷夫人又昏迷不醒，适逢此等辞旧迎新的大节之下，他要发作，也会等一等缓一缓。可是，听闻萧统求见却不得入内，她心中还是一阵疼痛。

见她将目光长久的停留在自己身上，萧统有所意会的一笑，道：“我知道你心中想什么，我也知道——此事，必与她脱不开干系。可是生在此间，我亦无可奈何。”

青鸾对此不置可否，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她转过身，凝视着身后的一片漆黑，又抬手替他拂落头上金冠蒙落的一层雪，才道：“我自问并非心中盛载有人间公义正道的人，所以曾经游离于善恶正邪之间，幸而遇见了你，遇见了掌珠。所以殿下，我此后的人生，将守护的善恶，都是以你为准则。”

萧统握住她冰凉沾雪的手指，道：“可我会让你失望的，青鸾。你有强大而坚韧的内心，你绝非自己所说的亦正亦邪不守公义正道。你只是曾经被命运伤害过，所以质疑自己从前所信仰的一切，觉得那或会是一种虚幻。但此后，你会在磨难中找回自己的初心，你会知道，我所能守护的善良，只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而我与生俱来的原罪，便注定了，我将来的结局，必难有善终。”

“不！——殿下，我不信所谓的原罪，若真有这一说，那么寸寸泥土之下皆有累累白骨，这世间又有几人曾追溯反思过自己血液中的卑劣与不堪？若一个人真摆脱不了父母的罪恶之影，那么如何能有一代代的人繁衍流传，以天地子民的身份，祈求上苍庇护，从不以为己身早该神魂俱灭,只求涅盘重生？”

“殿下，你从来不曾做错什么，所以，你无须为他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若真是这样，那才是上天最大的不公与不正。”

萧统将她的手掌贴在自己胸前，让她感受到那一颗心跳动时带来的沉稳有力的张弛之感，仰起头，他看向天空的极北处，道：“可我自小受到的教养，便是教我要做一个君子。而君子要明辨自身，看透一切虚妄，所以，我自认有罪——是我令君父食难下咽寝难安枕，我亦令母亲失望伤心，因我总不能让她遂愿，而她又是十月怀胎生下我的人。我还令兄弟手足为我而心生怨恨，妻儿因我而饱受非议……如此这样的一个人，若还不自知罪恶，那么，我便是埋没了自己的良心和羞耻之心，真正与小人无异了。”

青鸾立在风雪中，与他平静的对视着。她知道，此时他需要的不是说服，而自己需要的，也不是去说服他。

因为她太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其实亦正如他所言，他此生最大的危机，都来自于他是个要秉持君子之道的人。

但那又怎样？

生平第一次，青鸾发觉自己原来是一团幽幽待燃的暗火。他是薪石，点燃她心中所有隐藏对命运的不甘与不屈。

所以，她将甘心情愿去面对未来的万劫不复，甘愿为他担下所有的骂名与不堪。

所以，她终究只是微笑着朝他道：“我们回去吧，我担心掌珠的情况。”

他颔首，无言含笑，仿佛有被懂得的喜悦，也有隐约的遗憾。

掌珠被送至长城公主的寝殿中休息，青鸾回去时，太医已经来过，她仿佛疲惫的沉睡了。这一路的细微颠簸也没有惊醒她，长城公主进来，小脸布满忧伤与她这个年纪不相符的痛苦，茫然道：“掌珠姐姐，你怎么也睡着了？你什么时候能醒来，我一个人，好是孤单……”

青鸾看向公主身后的侍女和女史，其中并没有以琼，因而猜测到皇帝已下令追查。果不其然，金萱出去四下打听了一番，回来便道：“娘娘身边的侍女，尤其是今日有经过那一处水榭的人，无论侍女内侍还是侍卫，已经全部被押解审问。以琼姑姑历来深得娘娘信任和器重，此时倒不在被审的人中。但皇上亲自传她问话，显见事情必定会难以善了。”

青鸾看了看静卧于床的掌珠，心道该来的总是避不开。而后便对金萱道：“你设法告诉以琼，就说等会出来之后便来找我，我有话跟她说，十分要紧。”

金萱这一日也是几近懵了，她仍不知道沅芷夫人便是掌珠生母之事，但眼见主子被卷入此中，仿佛深受打击，心里还隐约猜想到底是有什么瓜葛呢！此时见四下无人，才悄悄附耳来问。一听青鸾说完那个答案，登时双脚如生根发芽一般，竟是一动也不动了。

“原来竟是这样，难怪了，王妃会忽然就失态一个人跑到了那么远的地方去。”

又责怪青鸾不透露点口风给她，埋怨道：“都怪姑姑事先不告诉我，哪怕就是暗示一下，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啊！先前那会儿，便会守着王妃寸步不离，哪会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四处乱走？”

青鸾瞟了她一眼，有点凉飕飕的提醒道：“天家历来注重颜面，若是沅芷夫人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似你我这样知情的奴婢，下场便只有一个死字。我为你好，你不领情就罢了，还偏要怪人。难道让你多活几年，也是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