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两百一十章 相见

“去跟青鸾姑娘说，我有个天大的喜事，稍后便让她高兴一下。”他对着随侍如此吩咐道。

随侍皆是他身边的亲信心腹，闻言便猜到了始末，只是不敢劝谏，遂应，“是，小的给大人道喜了。”

王贞秀脸上却不见丝毫喜色，他甚至渐渐对自己生出些许的厌恶与鄙薄。原来女人想要的东西，男人通常都给不了。譬如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哪怕是死在一处，或者只是简单的说出那几个字，对此刻的他来说都没有丝毫斩钉截铁去保证的勇气。

想起先前那一刻，在萧绎的使臣面前，他所摆出来的那副无坚不摧运筹在握的威风，其实都只是装出来的，这一刻，自己心底也觉得有些隐约好笑。

“我知道，她是想见到自己女儿的。”

他的声音在短暂的低沉消极之后又马上变得明朗起来，与其说是一瞬间涌出来的念头让他终于摆脱了积压多年的内疚与不安，倒不如说是尽其所能，给喜欢的人恩典和依靠，如此一来，便忍不住有无限的欣慰与自豪。

“那么小的这便让人传令，先去准备一下。”随侍琢磨着他的心事，心中暗暗叹口气。

“快去吧，现下时候不早了，今日来不及，只得明日一早了。”王贞秀说完，又想起来，便道：“你顺道再去给沉香夫人说一声，让她也有个心里准备。”

随侍心中无奈，只得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向冷梅庵旁边的南厢房走去。门前的小丫鬟看见他不住的点头赔笑，一迭声的请他进了屋内。

“给夫人道喜。”随侍也笑盈盈向坐在上首的女子叩头，“才刚大人来上香，便吩咐小的来给夫人报喜，说是为夫人找到了亲生女儿，明日一早便领着她来给夫人相见。”

“什么？”那沉香夫人显见是在喜讯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遥望着远方，更显深邃。

“夫人大喜啊！”倒是她身边服侍人侍女们开始欢呼雀跃，一瞬间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向她叩头贺喜。

“大人是怎么找到她的？可还说了什么没有？”

随侍勉力掩饰自己的冷笑，仍是玲珑百态道：“夫人聪明，不用小的说，也明白的。”

“你们都出去。”沉香夫人向众人微笑道，“叫人开箱子撒喜钱，一会儿晚上你们好好乐。”

这便是有要紧话说了，众人风卷残云似地退出门外，殿上只有随侍一人仍跪在地下。

“我有一件事，要麻烦你来办。”沉香夫人看着那随侍的脸孔，徐徐道。

“不敢当。夫人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她遂站起身来，在内室慢慢踱着步，那素色裙摆流云轻拂，在他眼前飘忽。

“夫人。”随侍觉得有些眼晕，忙道。

“啊，你起来说话。”她这才回过神来，照着回忆，缓缓说道：“我有个长女，如今年近二十。当年家门遭变时，我带着她和她弟妹一起逃亡，但是，半道之上，我被迫将她送给了人。而今算来，我们分开，已有六年。”

“夫人的意思，是担心她会因此而怨恨您，并对您不利？”这随侍久在王贞秀身边，也十分的机敏，当下便猜测道，“那夫人可还想与她相见？”

“见是一定要见的，否则，我便不知道，此生是否还有相见之期了。”她微微仰首，忽然道，“请转告大人，务必要将她安安稳稳的带到我跟前来，如此，我便对他感激不尽。”

这随侍极快地回味了一下沉香夫人话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夫人您只管放心，大人既有此心，又怎会不知道那姑娘乃是您的心肝肉？若不是如此的话，便不会特地遣小的前来给您道喜了。您说是不是？”

沉香夫人当下不置可否，但眼中异常深远的神色凛凛逼近。过了片刻，却又忽然展颜，似终于想通其中关节。

“原来如此。”她轻柔地绽开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扑水，秀霞满天，她又轻轻说道：“那……你再替我谢过大人罢。”

这随侍终于走出门来，刚要伸手擦把额前的汗珠，又见眼前一片花儿飘过来。他怔怔看着花瓣在自己眼前坠落，最后落地时仍轻盈如羽翼，不知怎的，鬼使神差想起端坐在里面那位夫人，牙关一阵咬紧，心下暗骂道：也不知怎的，上天就造了这样的祸水，连累的人家父子失和不说，如今还甘愿冒险为她找的什么女儿。再一想，自家少主王贞秀对这位的这份痴心，又是万万不能为人所知的隐情，更是又恨又恼，兼且十分的无奈。如此愣了半天神，直到里头有人出来，见他一直站在门口，方问道：“许主事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他才连忙敛了心神，回道：“没有，我才刚见天边有一片祥云飞过，好像隐约可见七彩霞光，觉得甚是吉利，一时间就走了神。”

那侍女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却无所获，待转过脸相问时，却见他人影都消失不见了。

“奇怪了，哪里来的祥云？莫非是许主事眼花了？”

定庐其实就在荆州城西北一带丛山之中，这一处是山脉不大，却难得有一纵丘陵颇为清峻，且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南朝自刘宋时期，琅琊王氏便有王茂祖上这一支，在这里兴建私家别院，又借着山行地势，巧妙的引入后山瀑布，于是便有了现在疏疏朗朗的水中楼阁，又有曲园幽深的屋苑与花园。若不经意闯进来，不知道其中机关布阵厉害的人，便会误以为此处不过是一处方外之人修仙的懒洋洋的世外桃源。

其实到王茂这一代人起，已不似先祖那般浮夸嚣张的性子，却不料王茂到了晚年极喜居住在此，而当时在此地陪伴他的，也只有沉香夫人一人而已。所以王茂死后，沉香夫人便自请长居于定庐左侧的冷梅庵，似乎也是她早就预料中的事。

次日一早，青鸾便随着王贞秀一道去冷梅庵。上山的路极窄，她昨夜一夜辗转，爬到半道时便累得有些晕眩。王贞秀见她脸色发白，便叫人扶她坐下来歇息片刻，却被她摆手拒了。一路上她始终沉默不语，待到了庵前，住持老尼姑端上茶来，她接来谢过饮完，才缓过气道：“罪过，入庵先不曾拜见菩萨，还请师太在前引路去大殿。”

那老尼姑仿佛也知道她所为何来，当下笑道：“菩萨慈悲心肠，又怎会因这点子小事怪罪姑娘？”

王贞秀常来此地，也不端着架子，只道：“这回不同，你去入内禀告沉香夫人说，有位京城来的小娘子，既是心灵又手巧得很，请夫人出来指点一二。”

那老尼便应了一声，旋即让庵中的小尼姑在会客室中伺候着，自己一面念着佛，一面走入了画壁之后。

“这位姑娘真是与夫人有缘，要知道夫人自修行之日起到现在，这一年多里不曾见过外人。如今乍听姑娘来了，便立时要出来相会。”

青鸾浑身一颤，心中焦灼化作一片期待，脸上的红晕顿时褪去，只是直直盯着大门。

过了片刻，门前的白衣女子微微驻足，似乎踌躇了一瞬，才手提拂尘，缓步而入。她虽然素服缁衣散发，周身全无任何钗环首饰，却越发显得她眉目如画，清雅绝伦，更兼那脸上一抹出尘超脱的平静，令人惭秽不敢平视。

“施主别来无恙？”她默默看了青鸾一眼，才颤着声音先向王贞秀问礼道。

当着人前，王贞秀也起身合十，“夫人安好？小可自是平安。”

“得过且过罢了。”沉香夫人声音平稳，乍听无法辨别其中喜怒，随后静静落座，仍是望向青鸾，不住的打量。

王贞秀便递给青鸾身后的侍女一个眼神，那侍女扶着青鸾上前，道：“这便是青鸾姑娘了，她刚从京城来荆州。”

“夫人万福金安。”青鸾心中万般思绪如潮涌动，但到了最后，却只觉无话可说，那双膝不由自主的软下去，跪地叩头，便如木偶一般。

沉香夫人亦是无语相对，当青鸾举眸望来时，母女两个视线相接，竟微微一个寒噤。

禅房刹那的寂静中却有一股汹涌激流。沉香夫人原来在王茂身边时，虽无正式的名分，但近侍亲随皆知其地位不同等闲姬妾。而对于王贞秀身边的随侍而言，这位沉香夫人的出身来历也所知极详，所以此时如许主事这般的，虽尚不敢断言，心里也是明镜一般的。

最后便是许主事打破冷场，笑道：“夫人跟这位青鸾姑娘一样，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这眉目之间的温婉韵致，也是一个格调……”

在王贞秀忽然扫来的冷眼中，他突然收住了语声，讪讪垂头下去，不敢再有言语。但随后，王贞秀亦顺势将两人暗中比较了一番——青鸾的长相与气韵，虽然秉承了父亲的潇洒豪放，嘴角神情颇显骄人清贵的气度，但灵动的双眸，幽远温柔的眉梢，仍是像极了母亲——看清了青鸾目中隐含的怨意与眷恋，他又轻轻抽了口冷气。

“快起来吧。”沉香夫人终于能开了口，说道，“大老远的来一趟，老跪着象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