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四十二章 香饵

皇帝有些随意的倚靠着榻上的小屏风，手边放着茶水和点心，眼见官窑粉彩小碟中盛着十几颗浑圆鲜艳的冬枣，便捻了一颗送进嘴里。丁贵嫔便道：“这是掌珠先前送来的，她以前闺房院子里种着一颗枣树，说来也怪，咱们宫里的冬枣都还青着呢，她这就见甜了。”

皇帝吃了一个，点头赞许：“甚是清甜——怎么朕那里没送？这丫头，有点厚此薄彼了呀！”

丁贵嫔好气又好笑，摇头：“就几颗枣子而已，皇上要是稀罕，一会儿把臣妾这里的全带上。”

皇帝连忙摆手：“朕可不敢落下个贪吃独占的名，这是掌珠孝敬你的，也是你平日里对她关爱的谢礼。朕知道，掌珠身边的人没了主张头一个就是来找你，可见她甚是依赖你，你素日辛苦了。”

“臣妾可不敢当皇上的这句夸奖，说到掌珠的事情，臣妾还想跟皇上讨个示下——“

掌珠在半睡之中迷迷蒙蒙的打了两个喷嚏，然后揉着鼻子嘟囔道：“谁半夜三更的说我？真是，睡觉也不让人省心。“

侍女出来，回禀沅芷夫人。她有些惊疑不定的又问了一句：“当真是睡着了？“

得到明确的回复之后，才进屋来。隔着纱帐，看见掌珠的睡颜，她几次想要伸手触及，但是最后还是轻叹了一口气。

“青鸾，我昨晚梦见了我娘……说来奇怪，那时候好像她就在我身边一样，醒来都不愿意相信那是梦。“掌珠是在沅芷夫人那边用过早饭之后才被人送回来的，青鸾等人被安排在宫门口等着，远远见到人来，连忙迎上去，直到见到掌珠安然无恙之后，才总算松了口气。

主仆几个坐车回湘东王府，路上，掌珠将头歪在青鸾身上，脸上有些依依不舍。

青鸾细看她周身的穿戴，里外都是换了一身的簇新。尤其是腰间这条丹碧纱纹双裙，上面的绣工非凡，既显娇贵又不繁复，这个分寸对绣娘而言是极难以把握的。其实难以把握的岂止这条裙？沅芷夫人于后宫而言就是个偌大的谜题，如今却对掌珠分外的垂青。

于是心里留了心，问她：“这是夫人赏赐的衣物？仓促之间，似乎不像是随意找来的，倒像是为主子量身裁制一般。“

掌珠先前并没有在这上头多想，此时也有些疑惑：“是啊，你这么说我倒也觉得有些蹊跷了。还不止这一套呢，早上女史送来好几套衣衫，我看着尺寸都跟我相符。“

青鸾看了看掌珠，觉得她脸上气色极好，想来昨夜在沅芷夫人的宫中，过的很是尽兴。

不过她却对掌珠说：“主子，这些话，不可对其余人说。“

掌珠高兴过了，见她神色间有些肃然，本来会抵触的心思，这会儿也鬼使神差的点了点头。“我晓得，宫中人都妒忌夫人的恩宠。不过我是真心喜欢她啊，就跟仙子一样的人，没办法让人不喜欢。“

“主子既然喜欢，回去之后，不如也想想回个什么礼给夫人？不能太贵重，也不能让人知晓。“

青鸾知道自己是在引着掌珠去试探一个可能根本不该揭晓的真相，但是如若不这样，沅芷夫人可能会越来越贪婪。因为人心本来就这样，得到的越多，想要的就更多。

回府之后，徐老夫人果然命人来传她前去回话。还是那条密道，不过显然修缮了，潮湿阴暗的地下铺上了细软吸潮的银沙，沿途点上桂芝香，出来之后，青鸾往自己身上一嗅，依稀闻见了秋日里的绿桂满枝头。

但徐老夫人脸色不好，这会儿正矗在水榭边凝神。午间日头炽盛，池中的水光粼粼中泛出锦鲤游曳时的斑斓霞光，老夫人一身褐色垂髾服，侧影看来如同画上含笑却空冷的罗刹。

身边侍奉的拾月姑姑也暗中给她使眼色。青鸾心中凌然，隐约猜到一点，行礼时分外小心。

但仍架不住徐老夫人那一肚子的火气：“你们是怎么服侍的？掌珠昨夜留宿宫中，怎么竟然没人来回禀我？要是出了什么差池，难道你能担待得起？“

青鸾老老实实跪下认罪，这会儿她也不能再动什么脑筋了，惶恐道：“奴婢知错，实在是昨晚事出偶然，之前从来没想过，沅芷夫人会留王妃宿在她宫里。况且宫中传递消息多有不便，所以——“

“宫中传递消息并没有什么不便的，我之前让你凡事多问问掌珠跟前的人，譬如金萱和迦南，她们两个都是我信得过的。可你不问，显然，是没有真正将我说的话听进去。“

徐老夫人说着，眯着眼睛看了看青鸾。那眼底的余光，清冷如霜。

青鸾一句话也不敢再说，只能认罪。

徐老夫人问她：“你昨夜还去了哪里？“

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行踪能瞒得过她，于是一五一十，就将昨夜里脑子发热被韦明庭拉着去了废宫的事情道了出来。

徐老夫人要看那禅房中的玉牌，青鸾双手呈了上去。片刻之后，拾月姑姑递回来，朝她道：“起来吧，以后多留点神。“——这就是老夫人放过她这一回了？

青鸾不敢在徐老夫人跟前多话，想一想，主动道：“奴婢因见潘妃密室中的这块玉牌跟之前捉住的大食王子随身携带的那一块，是一模一样的。所以想侥幸碰一回运气，说不定，能用这个撬开他的嘴也不一定。“

徐老夫人不置可否的沉思了片刻，而后吩咐道：“大食人的事情，你有心就去试试，此事也不急。日后要切记，不能再让掌珠靠近那个沅芷夫人。后宫是丁贵嫔的天下，忤逆她不会有任何好结果。掌珠年轻不懂轻重，此事我会再告诫她。但是你们也绝不能由得她胡闹，否则，我只会拿你们是问。“

青鸾应诺退下，拾月姑姑让人领着她去地牢。见她走远了，才转身朝徐老夫人道：“这丫头厉害，就连汪静枫都不动声色的就被拉拢了过去。还有韦明廷——也能跟她走到一块。所以说主子英明，这样的人的确难寻。“

徐老夫人心里有事眉间舒展不开，只是淡淡的应道：“她是王家花了大心血培养出来的人，本该就是做皇妃王妃甚至皇后的人。换而言之，她本身比汪静枫和韦明庭更高几分，所以能说的到一块走的到一起，并不出奇。要是汪静枫和韦明庭只看出身不看人，那倒显得他们两个蠢。“

拾月道：“说到那汪静枫，看起来倒像有几分相中这丫头的样子。主子您看——“

“他还不配肖想这丫头，也不想想，自己祖上是什么样的出身，眼光倒是高得很，专门只想在高枝上挑朵花。可惜呀，就凭他如今鞍前马后的跟着临川王这一桩，他日后就压不住自己的前途。“

似有所察觉，徐老夫人又转过头，睨了一眼自己的贴身侍女：“你这是受人所托？怎么，汪静枫这么快就想好了？“

拾月有些讪讪的垂下眼眸，摇头道：“汪静枫的确有派人私底下向奴婢透过风，不过奴婢是没有应承什么的。但是因为他如今在内府还算有些根基，若是日后主子想用他，奴婢以为，可以先许他一个口信，这样一来……“

“他还没这个资格来跟我讨条件，况且，他根本就不配这丫头。“

徐老夫人说的毫无转圜的余地，青鸾不知就里，在地牢里脆生生的打了几个喷嚏。

狱头见着她就满脸堆笑，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却是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的瞎殷勤。

青鸾耐着性子跟他寒暄了两句，便切入正题，要提审大食王子。狱头领着她去开锁，等开了牢门一看，人躺在柴草垛上，一副病得东倒西歪的样子，便转头问狱头：“你们没给他饭吃？“

“哪能呀？每天都是一日三顿的伺候着，不过这个人忒难伺候，这不吃那不吃的，送进来的饭菜不是放馊了就是被老鼠吃了，哎呀姑娘你别生气，要不一会儿您发发善心问问他，到底吃啥？“

青鸾才想起大食人在饮食上面跟中原是颇为不同的，于是皱皱眉头，也不说话，走到番十一郎跟前，先把潘妃禅房里拿到的那块玉牌在他眼前亮了亮。

这招果然有效，番十一郎睁开眼之后，倏然坐起。待要伸手去抓玉牌的时候，青鸾收回握住在自己掌心里。

然后示意人端上饭菜来，这回番十一郎总算不矫情挑拣了，一边大口扒饭，一面看着青鸾手里的东西，似乎生怕她一下子就溜走似的。

吃饱了，开始正经审问。青鸾不说话，只是让他看清了两块玉牌上的花纹和字样。然后并排放在桌子上，看着番十一郎眼底变幻莫测的光芒。

“你既然找到了这块玉牌，为什么不问我到底是谁？“

番十一郎被她的缄默搞得有些烦躁，其实并没有察觉，在这幽闭的狱室内，有一种淡淡的香气，正在侵入他的神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