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 第七十章 血海

雪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倒让人一时间容易忘却晨昏。

临川王府后苑，长廊早已下了风帘，新换上冬装的侍女次第穿过水榭的璧照，裙角下露出的鞋履也是簇新的五色云霞履，鞋头上镶着细密的一排珠子，齐整整的甚是惹眼。

侍女们人人脸上带着笑，手里都捧着一个托盘，里面装的是红色锦盒，虽瞧不见内里装的物件，但照这姿态来看，必是贵重不寻常的。

屋内烧了地龙，下了窗帘幔帐之后甚是暖和。只是因为不透风，夜间留下的那一股酒香就一直散不去。跟雪色蜀锦幔帐和床褥纱帐等相映成巨大反差的，地上铺的波斯地毡全部是猩红色的。织毯用的是华贵柔软的羊毛，红中不带丝毫的杂色与瑕疵，仿佛是一片血海。

此时，血海的一隅，便见一只雪白的玉手，慵懒而随意的从掀开的被褥中垂下来。那手的形状与肌肤都极为美丽，仿佛不染纤尘的来自天际，专司摄人魂魄与精元。

侍女们进屋之后，垂头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屏风前的乌木长几上，然后依次退下。片刻之后，床上有窸窣的声响，一只男子的大手，将那只玉手握在掌心里，然后慢慢的放回温暖的被褥中。

那玉手的主人是一名娇俏的女子，此时仿佛宿醉未醒，有些不耐烦的转过身去，露出一个光洁的后背。

临川王萧宏也习以为常，他自顾起身，理好身上的衣裳，然后对镜整冠。临行前才转身，又去看了看床上躺着的那个娇慵的人儿。

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了，身遭寂静如常，那女子才渐渐睁开眼睛。

竟是江无畏。

她此时脸上纤尘不染，与平时妩媚明艳的姿容，仿佛判若两人。但片刻的茫然与安静之后，很快，她就皱起了眉头，然后击掌，唤人进来给自己洗漱更衣梳妆。

江无畏是这一处院子的常客，服侍的人也都熟知她的脾性。临川王萧宏两年前开始宠她，每月里都会相会数次。只是她并不肯留他在九音宫自己的寝室过夜，反而是愿意这样无名无分却公然嚣张的出入王府。如此一来，满京城的人似乎就没有不知道这两人之间的瓜葛的。

她没有名分，却似乎也并不在意这些，反而是萧宏在她面前十分的耐心，有时候甚至带了些许讨好笼络的意味——譬如此刻，侍女们小心翼翼的将数个锦盒在她跟前摊开来，拿出里面那些贵重非常的首饰请她过目选用，江无畏却只是瞟了一眼，然后拿过一只九转凤钗看了看，方道：“只有这只凤钗才是潘妃用过的旧物吧，王爷不是答应说，送我一套齐整的潘妃的首饰么？又是哄我！”

为首的侍女忙替主子辩解道：“回姑娘的话，王爷并不是敷衍姑娘，而是潘妃的旧物许多之前就流落出去了，剩下的一些，也都在宫里的府库内。这些东西都是有册子登记的，要弄出宫来，必是要费些功夫.......”

“我没空听你在这里啰啰嗦嗦的！告诉萧宏，他要是做不到对我的承诺，那我以后再也不会见他了！”

说完，江无畏负气一般的仓促梳妆完毕，然后冒着风雪，凌然堂皇的在自己身边两个侍女的簇拥下，从王府正门上了自己的马车，回去九音宫。

王府里，自然有许多的人对她恨之入骨，也有不少人趁机议论道：“真不知道咱们王爷瞧中她什么？一个伶姬而已，出身低微，也就是玩一阵子罢了。要说宠爱，却连个名分都挣不到，看她那个张狂的样子，好似连王妃都不看在眼底。”

也有人猜度着临川王的心意，摇头警告：“也说不好，王爷每月里总要召她几回，多贵重的东西都肯相送。咱们家王爷是什么人，岂会没见过美人？这一来二去都快两年了，她这么明目昭彰的拿王府当做自家别院，王妃未必心里没有不满。只是能不能发作出来，还得看王爷的意思。所以，咱们还是管好自己的嘴，别被人不小心听了一两句，到时候传出去小命不保。”

临川王萧宏的王妃姓葛，正是宫中葛修容的堂妹。两人虽不是亲姐妹，到底也常来往。葛王妃本来也是个有气性的人，只是不知为何，在丈夫跟江无畏之间的关系上，她一直没有表明过任何态度。就连偶然几次在宫中被人旁敲侧击的问起，她也只是淡然的一句：“男子三妻四妾本就寻常，只要王爷高兴就好”打发过去。

可是事实上，江无畏是见过葛王妃的。两人不但打过照面，而且，还是在她跟临川王的床笫之间。

那一次，是江无畏故意要去王府过夜，并且也是她安排了自己的人传了消息到王妃跟前。

彼时葛王妃怒火冲天，恨不得当即就把她这小、贱、人给大卸八块然后扔出去喂狗。但是，也不知道萧宏是怎么处理的，总之再后来，她进王府如回自己家门，就算是再张狂，也没人敢在她跟前碍眼。

倒是葛王妃，就此撂下了这么个人，只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再也不来找她的麻烦了。

这让江无畏对这位葛王妃感到嗤之以鼻，心里十分的瞧不上。

她是在风浪里讨生活的人，也喜欢兴风作浪。

坐在马车内，江无畏这会儿有些疲惫的揉了揉脑仁。她还正是年轻鲜活的时候，昨夜放浪狂欢肆意作乐，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但心中，对于萧宏的恨意和憎恶，则是再大的酒劲也掩盖不了的。

她正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可是眼神里的戾气与苍凉，总会不加掩饰的让人读出这些年来她所经历过的所有不易。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都是沧海一粟而已。

没有人知道她真正的过去，她给世人展示的，只是自己刻意编织的一切。

如果可以，她更想摆脱自己真实的内心。未曾受过岁月的磋磨，未曾在午夜时分被回不去的悔恨与痛楚惊醒。

就像一朵刚刚绽开的花，开在足够坚实的藤蔓上，与荆棘一起长大，每一颗沾在身上的露水都生机勃勃，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每天都企图更强大一点，期待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坚不可摧。

她也未曾怀疑过，很多自己此刻相信且期冀的东西，其实只是无法抵达的镜花水月，凡人一生到头，爱恨俱是匆忙，到头来剩下的，不过“求不得、留不住”。

可是偏偏她都不信，或者说不是不信，而是半信半疑——譬如眼前这被茫茫白雪所掩盖的繁华盛世，若她说，这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风云千樯之后转瞬即逝，又有多少人会骂她是疯子？

其实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就是个疯子。

可是还不能疯，最起码，现在还没到她能做自己的时候。

从临川王府回到九音宫，踏入自己那间白茫茫如同雪洞一般的屋子时，江无畏才总算稍微卸下了一些心防。她重重的叹气，蹬掉脚上穿着的缀有华贵明珠的鞋履，然后赤脚踩着酝有地热的木板踮起脚跟踏上离地两三尺的窗格，将那只正在沉睡中的胖猫抱下来，然后拍着胖猫的脑袋，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才轻轻一笑，道：“还是你好，不管什么人，富贵贫贱，到了你眼底都一样。你什么人都看不起，做猫真好。”

“喵呜——”咯噔噔一阵子细响，侍女惊叫道：“哎呀不好，花花摔了王妃的茶盏，快点抓住它！”

众人在外头扑猫时，掌珠正好从屏风后的床上起身。冬日午觉不知不觉总有一两个时辰，她起身对镜一看就觉得脸上有些浮肿，当下正好伸伸懒腰，叫住那些四下乱窜的侍女，道：“也不值什么，就一只茶盏而已，摔了就摔了，另外再取一只出来用就是。”

“可是，王妃，这茶盏是皇上御赐的东西，还是您大婚时赐下来的。到时候万一人问起来，可是不好交代......”

青鸾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魏女史在掌珠跟前。她脸上端着谦和的笑意，对徐王妃的厚赐连声婉拒，最后似是盛情难却，方道：“奴婢本是奉命过来给王妃差遣的，没想到王妃这般的热情，奴婢这是无功不受禄呀，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掌珠早跟青鸾合计过，对这位宫里来的女史，就是好茶好饭的款待着，再隔三差五的送些银子首饰之类的，本着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的原则，只求她不生事不找事，也就图个大家面上好看。回头到了丁贵嫔跟前，想来自己也不落下什么不好的说词。

魏女史也是长袖善舞，十分识趣，来到湘东王府之后，除了惯例的那些问话还有一些盘查，都是对着王府的管事来做的笔录和询问之外，对着青鸾和掌珠跟前的两个大侍女，简直就是笑容满面，让人挑不出丝毫的岔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