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城,将军府上。
谢还休息了一盏茶的功夫,重又拿起手边的剑,走下院落开始演练裴夏教授的那套刀剑法。
他出生武将门第,自幼习武,二十出头已经有振罡境的修为,若是放在北师城那些宗门里,足称一句少年天才。
尤其从小耳濡目染,又有家将比练,总觉得临阵交手,自己还要比旁人更强一些。
但最近,他的这种自信慢慢开始淡化下来。
持剑,刺、削、劈、斜、挑……裴夏教给他的这套刀剑法,看似平平无奇,早先习练至纯熟时,他只觉得不过如此,甚至一度都不想再练了。
可当他耐着性子,剑出百遍之后,却越发觉得这套技法的艰深可怕。
剑嘛,三尺利刃,人手也不过五指,操弄变化终归是有术数之极限的。
而裴夏的刀剑法,却仿佛这漫天剑术收拢归根的基底。
这有点像是年少时父亲教的军中刀术,从基本功,演化成诸般的搏杀技法。
只是裴夏这个,要更精简,也更艰深。
像这样的筑基之法,放在哪家宗门都可说是立身之本。
但那个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在书院武场上,无偿教给了所有人。
平心而论,换是谢还自己,怕是没法这么大度。
一念及此,又生出些许的挫败感,注意力未能集中,手中长剑便颤了剑尖。
“啧。”
屋舍木栏那边传来一声咂嘴的声响。
谢还收起剑,转头看到一个留着短胡的中年人正端着茶杯在摇头:“心不静的时候不要练武,打小我就和你说过,不对不如不练,越练越错。”
面对斥责,谢还不敢反驳,只能垂下剑尖,应声:“父亲教训的是。”
谢卒,当今大翎最有权势的武官,也是北师城明面数来最强的修行者,四境的兵家。
很多人想到这位一生纵横疆场的大将,总会不自觉地将他想成一个魁梧有力的大汉。
但实际上,谢卒并不高,比起他身形挺拔的三个儿子,他差不多要矮上一个头。
体格也不宽硕,只能算是精壮。
平日在家他只穿单薄宽松的布衣,甚至会显得有些瘦小。
“不过,你这演剑倒是精髓,何处学来的?”
谢还垂首:“书院。”
“不可能,”谢卒想都没想,“北师城这几个宗门,哗众取宠赚赚钱他们在行,要说修行之法,一个个脚不沾地花里胡哨,像这样朴实有用的技法,他们总结不出来。”
“真是书院,是新来的武课老师教授的,叫裴夏,”谢还说到这里,抿了抿嘴,还是多说了一句,“就是裴相的儿子,前些时候刚回北师城的那个。”
父亲对自己并不看重,谢还清楚,说破裴夏身份,又好像自己输了别家一筹。
但谢还这人就是板正,他可以不喜欢裴夏,但输就输,没什么羞于启齿的。
谢卒端着茶杯,脸上的神情显示,他好像还是有点不相信。
“那裴夏的娃儿,与你差不多年纪吧?”
“要小个一两岁吧。”
“我记得,他出走也就十年?”
“是。”
十年,不太够吧。
正因为是谢卒,他一刀一枪自己拼出来的赫赫威名,所以他更清楚,这朴实的刀剑演法背后,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意味。
看父亲好像对裴夏很感兴趣的样子,谢还斟酌一下,说道:“今日书院休沐,不然明天父亲也一同去书院看看?”
谢卒摆摆手,然后把手里的茶放在了栏杆上:“水我放这儿,回来再喝。”
说完,这位兵家的血镇国就提着自己的衣摆,扒上院墙跳了出去,远远传回来一句:“我去找这个小裴量量手。”
……
小裴不想量手,他觉得不太对。
自打从宫里回来,他就坐在府门外的长阶上,低着脑袋想事情。
徐赏心就站在他边上。
关于裴洗的事,裴夏已经和大哥说过了。
徐赏心把裴洗视若生父,对于他身死的真相,裴夏觉得是有必要和徐赏心说清的。
这直接导致了徐赏心也开始不知止境的沉默。
旧疾身死,这是命数,虽然令人难过,但也只能生者坚强。
可谋杀带来的,就是截然不同的心境了。
徐赏心花了很长的时间,才让心中那些翻涌的复杂想法平静下来,她低头看了一眼坐在台阶上的裴夏:“长公主说了会严惩凶手的,是吗?”
“对,她说了。”
裴夏揉了揉眉心。
“呼……”徐赏心连着点了好几下头,“这次多亏你了。”
“多亏我什么?”
“多亏你破了案,死后杀人,确实想不到。”
这话,让裴夏原本紧皱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为什么想不到?”
徐赏心不明就里地看着他:“这有什么为什么,想不到就是想不到啊。”
“不,这本质上就是逻辑推理,从一种可能推算到另一种可能,如果有什么会被人忽略,那一定是存在某种障眼法或者误区。”
“冻血之法,本身就能够极大地缩小怀疑范围,而几乎所有知情者都觉得是北夷,而不是掌圣宫,无非是因为掌圣宫的身份形成了天然的掩护。”
“不是他们死后杀人的手法有多么高妙,是先入为主的观念促成了他们的手法。”
“我是外人,我多年不曾回北师城,我对掌圣宫没有滤镜,所以当我觉得北夷的嫌疑变小时,就会很自然地转向,并尝试破解掌圣宫的不在场证明,而非钻牛角尖一样去死磕北夷犯案。”
裴夏说的很快,他的语速根本就不是说给旁人听的,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试图解释心中的疑惑。
徐赏心只能弱弱地问:“什么是……滤镜?”
“但是。”
裴夏顿住了,他抬头看向徐赏心,很快,目光又越过她的肩头,望向直入云霄的洛神峰。
“但是长公主,她对掌圣宫,真的会有根深蒂固的信任吗?如果条件允许,她真的不会怀疑掌圣宫吗?”
掌圣宫举止越界,洛羡一定是清楚的,作为上位者,她不可能不提防掌圣宫。
“如果她会,那满朝文武,轮得到我来做这个逻辑游戏吗?”
现实不是小说,哪里钻一个无名小卒出来,仅凭着一点机灵,就能让大人物们委以重任?
别的不说,晁错,虫鸟司左司主,情报头子,他能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又怎么可能是蠢货?
何止顺理成章的推理,在侦案缉凶上,他更要胜裴夏数筹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