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一样的寂静流淌在水居湖畔。
十年前,裴夏出走,就是因为他知晓裴洗眼光毒辣,手腕决绝。
以他一个刚刚穿越的毛头小子,实在不是对手,只能走为上策。
没想到,过了十年,他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
裴夏没有试图狡辩,他看着裴洗的眼睛:“所以,你套路我回来,是准备用个什么手段弄死我?”
裴洗晃过头,看着手里的酒壶:“……我儿子,是因你而死吗?”
“是意外,你自己应该知道。”
“那弄死你,他能活过来吗?”
“……不能。”
老头非常吃力提起酒壶,慢吞吞地抿了一点,也许是因为辛辣,他表情狰狞了一下。
咽酒入喉,他缓缓说道:“如果你不愿去查我的死因,那你就会死。”
裴洗是这么定的,生死之别,他给出的界限是伦常。
旧父已死,仍愿意为亡父尽心力,那就说明这个占据了自己儿子身体的,姑且还算是人。
“你是人不是邪魔,至于夏儿,死都死了,躯壳留于有用之人,也没什么不好。”老人如是说。
这就是裴洗。
哪怕他骨瘦如柴,看上去行将就木,提一个酒壶都嫌费劲。
可三言两语,就足够让人遍体生寒。
裴夏平复好心境:“所以,你点名要我来做,就是为了顺势验我?”
裴洗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轻声道:“我虽未死,也时日无多,念想不剩几个,了一算一。”
好,这姑且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会是裴夏。
“那,长公主又为什么要我从书院查起?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掌圣宫谋杀这一层,所有的过程中并不需要所谓投毒的帮助。
这么说吧,裴夏考虑了书院投毒的方式和条件,以及最终得出“如果能成,反而不会用血毒”的结论,看似是帮助他将目光锁定在了另一个具备冻血之能的目标上。
但其实,如果没有长公主一开始的诱导,那些关于书院和谍子的引向,裴夏说不定反而会更早注意到掌圣宫。
毕竟罗小锦就是血修,她是和裴夏一起回的北师城。
过程中没有察觉,但此刻复盘,裴夏怎么都想不明白洛羡为什么要脱裤子放屁。
对此,裴洗仍旧拍了拍自己身边:“坐下说。”
裴夏只能在他身旁的露台地板上坐下。
离湖水近了,能感觉到些微的凉意。
他看了一眼裴洗敞开的前襟和根骨分明的胸膛,叹了口气:“你这身体,真不该受潮凉的。”
裴洗勾起嘴角:“怎么,这是要跟我说软话攀交情了?”
“敬老弱罢了,别自作多情。”
裴洗掂起酒壶,擦着露台的地板滑过,敲了敲裴夏膝盖。
裴夏看他一眼,拿起酒饮了一口。
味道很怪,可能是裴洗喝过的原因,有股子老朽的臭味。
但过了舌尖,酒液入喉,却又爆发出极劲的凛冽,一股气机下入丹田,上贯天灵,让裴夏整个人都为之一振。
这可不是那天厄葵喝的北师绵酒。
裴夏惊异地看向老头:“这什么东西?”
“一壶老酒罢了。”
湖面倒映着零碎的光,可映到老人眼里,就好像被全数湮灭了一样。
裴洗嗓音微哑:“你会觉得洛羡要你去查书院是多此一举,就证明,你的确不适合朝堂,你太单纯了。”
裴夏表情扭曲:“我单纯?”
“你觉得自己破解了我的死,前后读出了三层叙事,便是绝顶的聪明?”
裴洗摇头,然后伸出手,探到裴夏手中的酒壶口,沾了一点酒水,慢慢在地上画了一个圈。
“这是投毒。”
说完,他手指抬高了些,凌空虚画了一个圈:“这是谋杀。”
然后再抬高些,又画一个:“这是假死。”
不错,这就是裴夏得出的三层叙事。
其中第一层投毒,非常粗陋,处处都是破绽。
而第二层谋杀,则颇为精巧,在这一层中,掌圣宫的动机、手法、遮掩,一应俱全,所有凶手需要的标签尽皆打齐。
尤其,实际上掌圣宫什么都没有做,这是一个完全凭借语言引导、情报拼凑、和环境影响搭建起来的空中楼阁。
到第三层,见证了裴洗的假死,裴夏认为这个局应该已经被他认知透彻了。
“所以你是个外行。”
裴洗看向他,然后缓缓垂下手,在第一个圈的旁边,又画了另一个圈,从中穿过。
用计不在一处,方圆不止掌间。
裴洗重新仰躺起枯瘦的身体,说道:“江湖修士餐风露宿,却自由自在,朝堂官员食禄受衣,却为帝王狗,天下熙熙攘攘,总有利害苟且,但掌圣宫呢?”
掌圣宫是大翎护国宗门,十二白衣地位尊崇,其威权势力极为庞大,尤其在北师城,几乎不亚于任何一个实权部门。
但同时,他们又自称“不干涉朝政”,不接受朝堂的封赏任命,诩为“江湖人士”“修行宗门”,听调不听宣。
掌圣宫确实是一个上位者无法容忍的存在。
裴洗问道:“现在,洛羡有了绝佳的理由和借口,你觉得,她会把掌圣宫连根拔除吗?”
裴夏思索片刻,摇了摇头:“且不说阻力如何,就是真能做到,如此大的干系,势必伤筋动骨,况且掌圣宫虽然尾大不掉,但客观来看,它除了威胁皇权之外,发挥的大多是正面作用,取缔……应该不会。”
“那换做是你,你觉得怎么惩处比较合适?”
“既然是为了巩固权力,那想来会以此为把柄,削弱掌圣宫中不服皇室的实权角色。”
“把柄,说的不错。”
对,这件事要做,大概率是暗地里做。
谋杀国相,绝对是足以震惊大翎上下所有人的巨案,如果犯案者是护国大宗掌圣宫,则影响更不可估量。
没有人能承担这样的罪责,这件事大概率会由洛羡主导,以权柄交易结束。
裴洗适时地伸手,在最初的那个圈上点了点:“那么,现在要由谁来为宰相的死负责呢?”
裴夏慢慢睁大了眼睛。
这是一个错漏百出的假设。
但却是一个大翎百姓最愿意、甚至最希望接受的答案——残忍野蛮的北夷谍子,杀死了他们敬爱的国相裴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