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形容祸彘在自己脑子里的状况?
像潜水。
如果祂能有安静的时候,那就像是潜进了深海中,乌黑的水体遮蔽所有,一切风平浪静,好像什么都不存在。
但祂从不安静,多数时候,祂的深度像是自由潜,随着外界的人气和裴夏的压制程度,密密麻麻的肉脑若隐若现。
而现在,瘤子正在浮潜。
裴夏感觉自己就正坐在祂的顶上,还沉在水里的部分,就只剩了他的屁股。
他托着腮帮子,仔细地思考,自己现在还能做些什么。
然后得出的结论是——我昏迷了,思考不了。
这种情况在过去这几年只发生过一次,在微山。
仰赖于宗门上下整整两天两夜不歇息地赌博、打架、吃火锅,他撑过了那一次。
但这回,荒郊野岭,自己身旁除了同样孱弱的陆梨,就只有徐赏心。
屁股底下的祸彘又往上浮了一点,顶着裴夏就要探出水面。
然后,一股极是微弱的人气传来,非常非常勉强地把祸彘又往下压了那么一点点。
这“一点点”,已经重复出现了很多次。
像是落水之人,手里最后的那根稻草。
裴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鼻尖开始嗅到了泥土的腥味,脸颊上的湿气带来了丝丝缕缕的麻痒。
意识开始回归,他逐渐苏醒过来。
体魄不在,强行驭使剑气,对他的影响主要是虚弱,体内伤势也有一些,多是谢卒留下的,并不严重。
他转了一下自己的好腰,一撇头就被头发糊住了脸。
他撅起脑壳顶了一下,果不其然传来陆梨烦躁地咕哝。
妮子也滚了一下,把脸翻过来,看到裴夏睁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
直到裴夏虚弱地表示:“是我。”
陆梨才松一口气,然后撑着小手从地上爬起来。
裴夏躺在地上,环顾了一圈,自己应该还是在昨天昏倒的地方,不远处还能看到他吐的血。
他看见了徐赏心,背对着他坐在一棵树底下。
喊了一声:“怎么也没生个火呢?”
徐赏心听到裴夏的声音,身子抖了一下,然后窸窸窣窣,好像手忙脚乱地在整理什么。
她右手攀着树干站起来,回过头,异常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我、我不会生火。”
叶卢早先给他们准备的行李中肯定有火镰之类的东西,但从内城一路逃出,基本都遗失了,徒手取火,徐赏心不会。
大哥看到裴夏苏醒,眼眸中泛着喜色,她伸手摸进怀里,说着:“我这儿,还有个饼,在书院的时候揣兜里的,你吃一点。”
裴夏先是看她手里的饼。
然后看她有意往身后藏的左手。
再是斜眼瞄向了陆梨。
梨子偏过头,不和裴夏对视。
裴夏叹了口气,费劲地从地上坐起来,然后朝徐赏心招手:“你过来,左手我看。”
徐赏心咬了一下泛白的嘴唇:“没什么好看的……”
“拿来!”
她只好慢慢伸出胳膊。
衣袖已经放下,却还是能清楚看到渗过衣衫的血迹,到此刻,血珠仍然在沿着指尖快速地滴落。
裴夏紧皱起眉,但到底也没有责怪她。
危急关头,确实没有太多条件去讲究什么怜香惜玉。
他只能让徐赏心坐近些:“袖子卷起来,我给你包扎。”
衣袖捋起,原本象牙般的白皙藕臂上,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划满了血口。
这就是裴夏在昏沉中,总能得到的那一缕缕微弱的人气。
徐赏心一整晚,就坐在裴夏身旁,不停地用这种方式给自己制造痛楚,通过感官的刺激,尽可能帮助裴夏。
伤口太多了,有些位置甚至是二次割开的。
一想到荒林深夜,在没有火光的黑暗里,裴夏和陆梨都陷入昏沉,只有徐赏心独自一人在剧痛的颤抖中,重复着自戕。
裴夏就忍不住额角抽搐。
女孩的衣衫早已被一夜大汗濡湿,裴夏只能从自己身上撕了两块相对干净的布片,帮她包扎起来。
他包的很小心,嘴里说着:“别担心,这种伤,你以后化幽的时候体魄重塑,不会留疤的。”
徐赏心小声地“嗯”了一下。
她不是羞涩。
她是失血,还有点脱水。
好了,现在两大一小,拼不出一个健全人了。
但总算勉为其难可以启程离开了。
眼下这个位置,在北师城外应该有十余里,虽说洛羡未见得会让人去城外大肆搜捕,但小心为上,还是先走才好。
其实对长公主来说,抓不抓得到裴夏和徐赏心,并不关键,只要能把罪名坐实,把屎盆子扣到北夷头上,那就算成功。
从这一点来讲,跑了可能还是个好事,省的被有心人抓到马脚。
三人互相搀扶着,从树林里走出来,也不好去官道,只能沿着相对好走的小路,尽可能走远些。
走了将近半天,徐赏心已经有点撑不住了,好在就近找到了一个比较隐蔽的坳口,裴夏决定就先在这里歇息一夜。
徐赏心还未化幽,体魄只能算稍强于常人,受伤加赶路,她只会越来越虚弱。
但裴夏不同,包括陆梨,伴随着时间推移,他们都在慢慢地恢复。
要说和人动手,现在还有些虚浮,但正常行走已经问题不大。
火很快生起来,裴夏罡气离体,打了几只小鸟,再让陆梨去弄些水,总算是正经休息下来了。
大哥靠在一块石头上休息,裴夏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一边帮她换了包扎。
温暖的火和食物,让徐赏心也开始恢复了一些精神。
她远望着北师城的方向,呆呆看了许久,也不说话,最后默默收回视线,看向裴夏:“我们,之后要去哪里?”
裴夏可能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第一时间并未回她。
一旁的陆梨则想也不想地说道:“要不回微山吧?”
裴夏摇头:“回不去了。”
微山是裴夏的师门,徐赏心知道,她也跟着应道:“我们现在的身份,回去只会拖累你师父他们。”
“那倒不是……”
裴夏自问对清闲子,以及自己的一众同门非常了解:“老道谨慎得很,他用气轨借力虽然隐蔽,但难说北师城会不会隐藏有望气士,我估计,他这会儿已经在招呼弟子打包行李,准备跑路了。”
徐赏心眼帘微垂:“都是因为我,害得你们连宗门基业……”
“呃,我们微山,谈不上什么基业。”
裴夏解释道:“就这种规模的跑路,不是第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