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劫为聘江山为囚 第73章 寂寥

终于，这场硝烟弥漫的皇城争夺，还是被燕王大军，险胜了。

先帝留下的十万禁军，严密的巡防，重重叠叠的机关部署，还有固若金汤的宫墙城门，给他点名继位的儿子，保留了最后一点尊严。

佑帝年轻时，性子柔和怯懦，从小便不如燕王勇猛聪慧，不论是御前比武，还是书房论道，他都输了燕王一大截。

所有人都认为，燕王周承肃，是最能继承先帝当年英姿的皇子。

意气风发，能文善武，事实证明，他也确实是才华能力最为出众的继承人候选。

在北境击退凶猛蛮族几百里，整肃朝中贪官污吏雷厉风行，修缮河道抵御黄河水患，样样都能让朝堂上下称赞不已。

可是，先帝尚武，大概是看多了南征北伐的杀戮之气，他对性子柔和的少年佑帝，更多了几分宠爱。

燕王哪怕再能力出众，也并不得宠，常年被外派在边境之地。不过，他数十年如一日守卫边境，并无怨言。

哪怕后来先帝传位于少年佑帝，特地传召燕王入京，要他们兄弟和睦相处，要他好好辅佐佑帝，安顿好深受兵伐之苦的百姓们，燕王也没有半句怨言。

后来，燕王也确实按照先帝的嘱托，在先帝驾崩之后，凭借他的强硬铁腕，一力镇压下那些蠢蠢欲动的部州节度使，推举佑帝，坐稳了江山。

在佑帝继位后的十年里，确实让百姓过上了安稳日子，兄弟俩也相安无事过了十年。

关系最好的那一年，燕王全家还在宫城里，与佑帝和皇后，一同庆贺新岁，团聚小酌，为来年祈福，与寻常百姓家一样闲适自在。

不过，佑帝终究还是撑不起先帝留给他的基业，性子懦弱，又缺乏主见，满朝的大臣，一大半都是先帝留下的重臣，跟先帝一起打过江山，流过血的，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常常被那些重臣，给讥讽得夜不能寐。

他曾经也是想好好经营这留下的基业，不过实在是能力有限，反而惹得民怒人怨。到后来，索性就钻进后宫里，让年轻的太子替他打理朝政了。

太子确实有点野心，起初还把朝政打理得像模像样，后来，等到他开始重用宦官，尊太傅陈元为帝师，朝局就变了。

舞弄权术，离间猜忌，让佑帝和燕王他们，关系越走越远，也让朝中重臣，对佑帝也是越来越反感。

直至今日，燕王大军，攻入皇宫之内，血染红了宫墙，刀枪剑戟厮杀之声，逐渐沉寂下来，这场争斗，纠缠了十多年，终于在今日落下帷幕。

今日城墙之上，佑帝挥剑，让京师护卫们，奋力抵抗燕王大军，也是兄弟俩分隔于宫墙内外的这些年来，第一次的重逢相望，也是最后一次。

等到一众将士们，制住了禁军的阻拦，纷纷退让开路时，燕王面容冷肃，手按在腰间剑柄上，迈着沉稳的步子，跨过高高的宫院门槛，一步一个脚印，踏在染血的青砖石路上，朝大殿方向走去。

“殿下，佑帝他……”

冲入宫殿里的副将，满脸慌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沿着台阶匆匆而下，半跪在燕王面前，语气哆嗦，结结巴巴。

“怎么？”

燕王脸上的杀气未退，冰冷的眸子瞥了一眼打着哆嗦的副将，那副将不敢抬头，只是匍匐在地，紧张发抖。

“佑帝他，他吊死在内院里了……”

听到这话，燕王冰冷的眸子一怔，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却又如流云一样，转瞬即逝。

脸上刀刻般的纹路，是岁月留下的痕迹。哪怕他内心再豁达，纵然天赋异禀，终究不是神，无论如何，抵不过苍老的侵蚀。

此刻，尚未退散的烟雾，被微风吹动着，寂静无声的宫墙里，树叶沙沙作响。

朦胧的烟雾，从燕王脸上拂过，让人看不清他的模样，他的眸子，却像是染上了些许风霜的痕迹。

跪在他面前，不敢抬头的副将，感受到燕王挺直的腰杆，仿佛一瞬间弯了下来，再抬头，燕王还是那个燕王，睥睨一切，冷肃威严，足以撑得起天下。

不过，他的声音似乎有些疲惫了。

“哦，本王知道了。”

说着，染血的靴子，在副将的眼前，抬了起来，继续朝前走去。

他匍匐在地上，小心地抬头看去，燕王的玄色披风，随风而动，挺直的背影，沿着大殿下的玉阶，拾级而上。

太后端坐在寝殿正位，雕花楠木的寝殿大门对外敞开着，她身披华服，宽大的袖袍遮住了放在膝盖上的手，镇定地看着殿外陆陆续续守在门外兵甲们，似乎是在等着谁来。

不多时，丁零当啷的盔甲声，乱而有序的脚步声，在门外越来越响。

燕王迈着步子，穿过深深的院子，来到了这座熟悉的寝殿门口，看着寝殿正位上，端端正正坐着的老妇，微笑道。

“母后，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太后捻着手里的佛珠，一颗又一颗地拨着，垂眸道:“燕王，好大的阵仗啊。”

燕王跨过门槛，走进了这略显昏暗的寝殿，一股潮湿陈旧的檀香木味，让他皱了皱鼻子。

“母后，皇兄吊死了，您知道吗？”

太后捻着珠子，垂眸不说话。

“您不去看看么？”

燕王的目光，扫在太后苍老的脸上，纵使一身华贵珠宝，也难掩她的暮气。

“人总是要死的，看与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太后半眯着眼睛，松弛的嘴角，牵动着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声音干哑道。

燕王淡淡一笑，道:“到底不是亲生儿子，太后这些年吃斋念佛的修养，可是越来越高了。”

坐在圈椅上的太后，抬起眸子，朝燕王看去。

昏暗的宫殿里，燕王站在殿门口，院外的光打在他的背影上，显得身影宽阔，颇有些先帝当年的模样。

她叹了口气，缓缓道:“燕王，你来找哀家，不是为了叙旧吧？”

君臣父兄之间的感情，稀薄得如同殿内幽幽飘着的檀香，又陈旧，又缥缈，还有些难闻，但是，终究让人感怀。

檀香总有味道散去的时候，剩下的只有血淋淋的刀光剑影。

生在帝王家，父子兄弟之间的感情，实在是怪得厉害，既刀刃相向，又残存了那么点让人厌弃的温情。

“母后这话说得真是伤人，这么多年未见，连叙旧也不想同儿臣叙一下吗？”

太后不语，燕王也就这么等着，片刻后，她缓缓开口道:“陛下已经吊死了，如今，你的亲人已经没有几个了，你虽然不是哀家亲生的，哀家勉强算得上一个吧？”

“为难母后还愿意认儿臣。”

燕王面露苦笑。

“那你想要哀家做什么呢？”

太后终于开口了。

燕王面沉如水，凝视着眼前的这个垂暮老妇，上前两步，掀袍跪下，缓缓道。

“如今，佑帝已死，天下不可一日无主。儿臣不孝，今日斗胆冒犯母后，恳请母后为天下社稷着想，传位于儿臣。”

太后缓缓睁开双眼，低头看着跪在自己眼前的燕王，厚重的盔甲下，裹挟着厮杀后的血气，神情刚毅，语气却诚恳至极。

虽然脸上也已经被岁月风霜洗刷过了，但是，依稀可以找寻到少年燕王的些许影子。

太后当年也不明白，为何先帝会传位于佑帝，但是，传给哪个，她都没有疑议。毕竟，都不是她的亲生儿子。

她作为正宫皇后，常年膝下无子，却也让先帝敬重三分，靠的就是她的这份通透性情，还有皇后一家的忠心。

“罢了。”

太后摆摆手，将手中的那串佛珠，摘下来，递给了燕王。

燕王赶忙双手举过头顶，小心捧住。

“这是先帝曾经赠给哀家的，哀家如今转赠给你，传位之事，你们自己定吧。今日杀戮太重，哀家困了，你且退下吧。”

太后寥寥数语，转眼间，便已默认了燕王的天下正统，视其如子。

燕王赶忙站起身来，传唤侍女，小心地扶起太后。

“是儿臣的疏忽，让母后受惊了。快扶母后进殿歇息，小心守着，切莫再让母后闻见杀戮味，耽误了母后的清净。”

“是。”

那些战战兢兢躲在殿内的侍女们，听到传唤，纷纷上前，小心地扶着太后，往内殿走去。

燕王站在正殿里，躬身朝太后一礼。

“母后放心，这皇宫里以前怎么样，今后也怎么样，不会再有人胡乱冲撞的。”

太后点了点头，没说话，在侍女们的搀扶下，走进了帘子里。

宫里大大小小的宫女太监，妃子皇子，侍卫臣子，都是性命啊，太后终归还是于心不忍，谁坐这天下都无所谓。

几句话便化解的杀戮，老太后也想给自己积点功德，才不枉她整日吃斋念佛的辛苦。

太后是先帝的皇后，终归还是看得多。

燕王虽然得了天下民心，但是，在他心里，始终会有一道坎，毕竟他不是先帝传位的。

佑帝又吊死在他跟前，虽然生前重重血债恩怨，扯不清道不明，佑帝一死，一切便瞬间化为过眼云烟。

此刻，燕王站在宫墙之上，望着底下人头攒动，来来往往的将士们，忙着清理皇宫，安排巡逻，冷风裹杂着血腥味和烟火味，心中仿佛有些难以形容的空旷寂寥。

“舅舅？”

韩骁看到燕王站在宫墙之上，遥望着远处，紧抿嘴唇，眉头紧锁，似乎并没有想象中打赢之后的胜利愉悦，心中有些担心。

这一声“舅舅”，让燕王回过神来，心头忽然有些感触，想起太后方才说的，燕王的亲人已经没几个了。

他看向韩骁，强笑道:“骁儿，你来了。”

虽然笑着，但是，韩骁却从燕王的眸中，感觉到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与寂寥。

“舅舅，您怎么了？”

韩骁有些担心，燕王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朝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

虽然不明就里，但是，韩骁还是走了过去，燕王自然地搂过了他的肩膀，笑着拍了拍，就像是他小时候一样。

那个时候他才八岁，还没燕王肩膀高，燕王却笑着拍了拍他瘦小的身板，说“骁儿真懂事，会帮舅舅赶跑敌人了。”

“骁儿，你今年二十了，也不小了，这些年你跟着舅舅东奔西跑，辛苦你了。要不要舅舅给你在京中选一户好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