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沐语又同虞惠章闲话了几句,才让两人回去。
二人起身告辞,出了居所,虞惠章又细细叮嘱了赵枫几句,这才依依惜别。
赵枫独自走在夹道间,蝉鸣阵阵,暑气蒸腾。她抬手拭去额上细汗,心中五味杂陈。抄经是假,躲皇上是真。她不想见皇上,更不想听他说那些让她心烦意乱的话。
因着心境不佳,脚步也慢了下来,不知不觉已走到夹道尽头,她抬头望去,只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太液池。
赵枫望着池中泛起的粼粼波光,脚步不由自主地朝水边挪去。
池畔垂柳依依,倒是个避暑的好去处。她刚在石矶上坐定,忽觉发间一松,那支金镶珠镂空搔头竟被柳枝勾住了。
“呀......”
她轻呼一声,慌忙伸手去够。可那搔头已被柳枝弹到更高处,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正踌躇间,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只见一个身着青碧色宫装的侍女正快步走来,手中还捧着一柄油纸伞。
那侍女见她回头,连忙福身行礼。
“奴婢参见柔修媛娘娘。”
赵枫认出这是澜妃宫里的二等宫女欣儿,微微颔首。
“起来吧,可是华姐姐有什么吩咐?”
欣儿垂首恭顺道。
“回娘娘,澜妃娘娘恐今日日头毒,特地让奴婢送把伞过来。”
说罢,将伞双手奉上。
赵枫接过伞,轻声道谢。
“替本嫔谢过澜妃姐姐。”
她打开伞柄,伞面是轻薄的油纸,上面用娟秀的笔迹绘着几枝点红杏。
正要再说什么,忽听“啪嗒”一声轻响。抬头望去,那支搔头终于从柳枝上滑落,正巧掉在池边石缝里。
欣儿眼疾手快,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拾起,用帕子仔细擦拭了才递还。
“娘娘的搔头。”
赵枫接过,手指轻轻摩挲着上头镶嵌的珍珠。
“多谢,劳烦姑娘跑这一趟。”
说着,从袖中拿出一角碎银子递过去。
欣儿受宠若惊,慌忙跪下。
“娘娘折煞奴婢了,娘娘赏的银钱,奴婢实在不敢收。”
赵枫轻笑一声,执意将银角子塞到她手里。
“收着吧,这天气怪热的。你来回跑这一趟,也辛苦。”
欣儿见她如此和气,也不再推辞,压下心中的愧意,谢过赏后,又福了福身,便告辞离去。
赵枫望着欣儿远去的背影,手中的油纸伞在阳光下投下一片清凉的阴影。她轻轻转动伞柄,那几枝点红杏便随着她的动作在光影间流转。
云嘉霏倚在画舫栏杆上,指尖轻叩着茶盏,望着太液池出神。今日穿了一袭云雁细锦纱衫,腰间松松系着一条藕荷色丝绦,发间只簪一支玳瑁镶珠石珊瑚松鼠葡萄钗。
她仍像往日一般安静,只静静看着那落花流水,心中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主子,大石枕茶烹好了。”
贴身侍女捧着朱漆茶盘轻声道。
云嘉霏回过神来,轻轻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茶盏中漂浮的茶叶上。
侍女小心翼翼地将茶具摆好,又轻声道。
“方才奴婢瞧见柔修媛娘娘在池边……”
云嘉霏漫不经心地听着,随意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再说下去。
她当然知道赵枫就在不远处,方才那支搔头掉落的声响,隔着水面都听得一清二楚。
赵枫漫步池边,不经意间抬眸瞧见了云嘉霏在画舫上,眸光微闪,装作若无其事地欣赏风景,低声自语。
“她倒是惬意。”
“哟,这不是赵妹妹吗?”
记忆里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那日她在倚梅园赏梅,云嘉霏带着浩浩荡荡的宫人迎面而来。她刚要站定,对方却故意踩住她的裙角,害她当众跌进雪堆里。
“妹妹怎么这样不小心?”
云嘉霏用绣着金线的帕子掩着嘴笑。
“姐姐扶你起来可好?”
赵枫闭了闭眼,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压下去。
画舫上的云嘉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忽然转头望来。两人目光隔水相接。
赵枫清楚地看见对方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抿了抿唇,不欲与她多言,只当没看见,转身欲走。
云嘉霏轻抿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赵枫听见身后传来一声轻佻的呼唤。
“柔修媛娘娘怎么见了人就躲?莫非是心虚?”
云嘉霏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带着几分刻意的娇媚。她斜倚在画舫栏杆上,指尖绕着发梢,眼中满是不屑。
“云良媛慎言。”
赵枫抬眼直视画舫上的人,声音依旧柔和,却多了几分警告。
“宫中规矩森严,以下犯上可是大罪。”
云嘉霏轻笑一声。
“娘娘未免太过严苛了些,不过是打个招呼罢了,何来以下犯上之说?”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枫。
赵枫站在池畔,阳光透过柳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微微仰头,看着画舫上盛装的云嘉霏,神色依旧平静。
“云良媛若无事,本嫔便先行告退了。”
她膝下有煦儿,自不能与这种空无一物的亡命徒较真,这宫里,谁能有把握对有品阶的宫妃下死手还全身而退,瑶夫人与皇后各项用度皆是专供,自是不必留有余地,可她却不能赌。
云嘉霏看着她转身欲走的样子,心中莫名涌起一股怒火,她本就是因失去孩子之事迁怒于当年宫中的所有人。
此刻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抬手一扬,茶盏便朝着赵枫砸去。
赵枫只觉得身后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地侧身一闪,茶盏擦着她的肩膀飞过,砸在地上,碎成几片。
她惊魂未定,抬眸看去,只见画舫上云嘉霏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云嘉霏心中竟有一丝快意,她知道自己的行为很幼稚,可就是控制不住。
自从失去了孩子,且多年求子未果,那些汤药偏方使得她愈发易怒,动辄便是歇斯底里,尤其看不惯她们顺心顺意。
“你以为你能躲得开吗?”
“云良媛!”
赵枫站稳身子后眉头紧皱,美眸中隐含怒意。
“你我好歹都是皇上的妃子,怎可如此撒泼!”
周围的宫女太监们见此情景,都纷纷低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云嘉霏眼中闪过一丝阴鸷,扶着栏杆的手指微微发白,忽然轻笑一声,声音却冷得像冰。
“皇上的妃子?”
她慢慢咀嚼着这几个字。
“赵妹妹倒是提醒我了。”
赵枫下意识后退半步,却见云嘉霏已经提起裙摆,踩着踏板快步走来。
她走到赵枫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中满是轻蔑。
“看来妹妹真是天真啊,你我都是笼中雀、案上肉,妃嫔的身份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
赵枫被她逼得后退一步,背抵在了池畔的柳树上。柳枝轻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微微的痒意,却无法缓解此刻的紧张气氛。
“云良媛慎言。”
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比方才低了几分。
“妄议圣上,可是大不敬之罪。”
云嘉霏嗤笑一声,伸手拨开垂在她脸侧的柳枝,凑近她耳边。
“你以为我怕吗?我早就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赵枫下意识地想要躲开,却被云嘉霏伸手按住了肩膀。
云嘉霏凑近她的耳边,声音虽轻,却带着一丝狠厉。
“赵妹妹,你最好记住,在这后宫之中,不是所有人都像你那么幸运,平日里独你爱一人游园,难道又想晕倒在皇上面前,被皇上抱回宫吗?”
“本嫔想什么了?”
赵枫回过头来,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随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良媛未免也太高看本嫔了。”
云嘉霏看着她这副装傻充愣的模样,心中一阵恶心,眉头紧皱,松开了按住她肩膀的手。
赵枫揉了揉被捏疼的肩膀,退后几步,与她拉开距离,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
“本嫔乏了,先行回宫了,良媛请自便。”
说罢,也不等云嘉霏回话,便转身离去。
云嘉霏望着赵枫远去的背影,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不信这宫里当真有人单纯,这些人,与自己皆别无二致,却偏偏那么幸运!
忽然想起那日太医诊脉后摇头的模样,这些年来,她饮尽苦药,拜遍神佛,却始终未能如愿。
“主子......”
侍女小心翼翼地递上帕子。
云嘉霏随手接过帕子,用力擦了擦手,仿佛要将方才触碰过赵枫的那部分皮肤擦干净似的,擦拭后这才惊觉自己竟落了泪。
她狠狠拭去泪水,转身时裙摆扫过地上茶盏碎片,发出刺耳的声响。
“回宫。”
赵枫回到寝殿时,煦儿已趁着休沐回来,正伏在案前临帖。
见她进来,小少年立刻放下毛笔,像只欢快的小雀儿扑进她怀里。
“母嫔!老师今日夸我字写得好呢!”
赵枫轻轻拂去儿子衣襟上沾的墨迹。孩子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那双与陆丹恂如出一辙的凤眼里盛满纯粹的欢喜。她忽然觉得方才的郁气都散尽了。
“煦儿真棒。”
她亲了亲孩子的额头。
“母嫔给你做了芫爆仔鸽,让嬷嬷带你去用些可好?”
煦儿眼睛一亮,却又犹豫地看了看案上未完成的字帖。
赵枫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宣纸上工整地写着《大学》篇章,虽笔力尚稚嫩,却已见几分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