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未沉,犀角城门已凝满霜晶。晨光如刀,劈开冥雾织就的靛青纱帐。
雪犀粪燃尽的余烬在青铜灯柱里浮沉,此刻成了冰砖上的霜花。四目雪犀群仰首长啸,金角挑碎天幕最后一片暗云,碎冰似的晨星坠入饮马河,惊起三两只雾鬼,贴着水面撕咬自己的倒影。
牧人靴底粘着带血的犀粪,皮鞭甩出《裂风调》的颤音。帐篷顶的铜铃开始咳嗽,咳出几粒结冰的驼铃声。
雪停了。
犀照阁的骨梁咯吱作响,像巨兽翻身时压碎了几根陈年旧事。
崔钰立在客栈飞檐上,青竹杖挑着半截带血的犀筋,望着东南方隐约的城郭轮廓轻笑:“长安将近,九千岁养的那群鹞子,应该是在谋划最后的拼死一击了。”
武判官摩挲着怀中金印的棱角。印底“节度使”三个篆字透过绢布烙在掌心,像团永不熄灭的地火。他知道,这团火要烧到长安城的观星台上才算完。
长安城向北八十里,有条埋在槐树根下的暗巷。巷口石碑刻着前朝大儒的《劝学赋》,碑底却渗出黑褐色的血垢。三更时分,三双锦靴踏碎碑影,靴面绣的银鹞在月光下振翅欲飞。
“寅时三刻,武判官就要踏过饮马河。”说话的老者喉结处嵌着枚冰魄,声线像蛇信舔过结冰的刀刃。他手中把玩着青铜司南,勺柄始终指向西北——那里是驷冥川的方向,
阴影里传来铁链拖地的声响。独臂汉子从碑后转出,断肢处缠着九重浸毒锁链,链头拴着七颗头骨。最顶上那颗还戴着道冠,赫然是半年前失踪的龙虎山掌教。“河底埋着三百斤玄冰魄,”他咧嘴时露出满口金牙,“冻不住人,专冻魂。”
喉嵌冰魄的老者捻碎司南铜屑,冰蓝幽光映得皱纹如裂壑,沉声问道:“与他随行那个手持青竹杖的年轻人,底细都查清楚了吗?”
“北境寒疆栖云观崔钰,青崖老道的关门弟子。三年前北境旱魃作乱,他引天雷劈穿赤地三百里——雷法倒是得了真传,可惜......”独臂汉子指尖蘸着冰渣在石碑上写了个“囚”字,“他师父至今还锁在钦天监地牢,那双眼,怕早炼成照妖镜了。”
第三人始终站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他怀中抱着柄无鞘剑,剑身裹满蛛丝般的白发。每当夜枭啼叫,那些白发就会簌簌抖动,露出剑脊上密密麻麻的“赦“字——全是钦天监亲批的死囚赦令。
独臂汉子扯动九幽链,道冠头骨嘎吱狞笑:“上月药王谷叛逃的赤练仙子,便是折在他那柄‘阴阳鱼’杖下。杖裂剑出时,老夫看得真切——剑柄嵌的是寒疆白鹿皮,和寒疆城主碎玉剑的缠柄皮子......”铁链忽地绷直,“原是一张皮。”
白发剑客抚过赦罪剑的“赦”字血痂,嗓音似锈刀刮骨:“他左瞳纳日,右瞳容月,是‘日月同辉’的异相。十年前国师观星,说此相主‘破军吞狼’——九千岁要的龙脉图,怕是早被他刻进眼珠子里了。”
冰魄老者喉间蓝光骤亮:“所以今日剜眼,得活剜,只怪这两人得罪谁不好,偏偏得罪了九千岁。国师的星轨车辰时出城,在那之前,武判官和那崔钰必须变成尸体。”他转身望向独臂汉子,“你的‘九幽链’锁过道门真人的元神,可能锁住崔钰的青竹杖?”
独臂汉子扯动铁链,道冠头骨突然睁开空洞的眼眶:“锁不住人,还锁不住命么?”
角落里的剑客再次开口,声音像生锈的刀刮骨:“我要崔钰的眼睛。”白发剑穗无风自动,“找到龙脉图之后,我要把他的左眼炼成照妖镜,右眼做成占星盘。”
老者喉间冰魄泛起蓝光:“擒住活口,眼珠子自然归你。”他忽然抬脚碾碎满地铜屑,冷笑着说道:“记住,武判官可以碎成肉泥,但金印和寒疆城防图必须完整——那是九千岁给国师的寿礼。”
崔钰的竹筏撞上河心礁石时,武判官正在用犀角杯温酒。酒是驷冥川犀照阁掌柜送的“犀照胆”,沸时腾起的人形蒸汽里,总晃着几张似曾相识的脸。
“河道改了。”崔钰竹杖点水,杖头阴阳鱼咬住条银鳞怪鱼。鱼腹鼓胀如球,腮边拴着钦天监的铜牌——这是专门饲养的“寻龙鲛”,专破道家避水诀。
武判官忽然按剑。对岸芦苇丛中惊起的不是夜枭,是半截带着皮肉的指骨——指节套着玄铁扳指,与他们三日前在驷冥川城门所见如出一辙。
“雪鹞子的手艺越发糙了。”崔钰轻笑,弹指将怪鱼甩向空中,鱼身在最高处炸开。
竹筏突然倾斜。
无数苍白手臂从河底伸出,指尖生长着冰晶般的倒刺。武判官剑未出鞘,剑气已斩断三丈内的芦苇。断苇纷飞中,他看见每根苇杆芯里都塞着张黄符——符上“赦”字血淋淋的,正是钦天监批死囚的朱砂印。
崔钰的青竹杖裂开七寸,露出内藏的青铜剑。剑锋划过水面时,游动的血色符文突然凝固——河底传来令人牙酸的结冰声,那些手臂顷刻间冻成冰雕。
“来了。”崔钰突然甩出张残符贴住武判官后心。符纸燃烧的瞬间,武判官瞳孔中映出三道虚影:老者喉间的冰魄,独臂人的九幽链,还有剑客怀中那柄白发缠裹的赦罪剑。
饮马河畔的乱葬岗上,三百座无碑坟突然塌陷。坟中爬出的不是僵尸,而是活人——他们的天灵盖都被掀开,颅腔内插着青铜司南。老者站在坟场中央,手中铜铃晃出的不是声音,是片片冰刃。
“崔道长可知‘寒蝉饮露’的典故?”老者喉间冰魄蓝光暴涨,“蝉饮的是秋露,咱们饮的——是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气。”他脚下泥土翻涌,钻出七具青铜棺椁,棺面刻满钦天监的封魔咒。
崔钰竹杖点地,杖头阴阳鱼吞下三枚冰刃:“九千岁连镇魔棺都掘出来了,看来是真急着要我们这判官大人的命啊!”他突然朝武判官袖中弹入粒犀照砂,“仔细看那棺盖上的北斗纹。”
“不仅是他,你的命,我们也照收不误!”老者冷哼一声,似乎眼前二人的性命早已是他囊中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