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呼吸过后,他说道:“先帝分封诸侯不外乎两点原因:一是感念自身少年历经艰险,不愿后代重复苦旅;二是令皇子镇守四方要塞,巩固江山社稷。
想必在他心里,自家人守护自己的天下,总该比旁人更尽责些。”
听至此处,朱元璋微微点头,内心承认这位孙儿确已猜到了当初自己的考量。
但他依旧想不通何来可怜之议。
“这难道不好么?”
汤和接替陛下提出了疑问。
“我没否定这种方法不好,只不过它需要因时制宜。”
朱英回应道。
“喂小子,要么就好要么就坏,怎么还有时候这说辞?”
汤和显然对这种解释颇为不屑。
在一旁默然良久的徐达突然开口:“汤和莫急,像你这般心躁难安之人怎品得出个所以然?何不耐心等候殿下将话说完再论是非?”
汤和刚欲辩驳却感受到朱元璋投来的警告目光,只能悻悻闭嘴:“嗯……好罢,那你讲来听。”
对此朱英毫无反应,“在下并非故弄玄虚,实乃确实需考虑时机。”
“当洪武帝尚存人间,诸多藩王皆在其凌厉权势之下臣服不敢妄动。
即便是有所谋逆心思,在其父皇威严之前亦不过如蛰伏的虫兽。”
他进一步阐述道,“可若洪武帝逝去甚至连皇太子都不幸仙游之后呢?试问谁还能钳制住那些驻扎军事要塞、拥兵数万的强大宗亲们?他们每一个都系皇家血脉,享有尊荣,谁敢断言其世代子孙永远不会觊觎那金銮宝座的位置?就算这些人不动心思,他们的子孙后代谁能打包票永世都不会起意?”
大明的后世君主,岂会甘心眼睁睁看着藩王们掌握重兵?
再加上那些对藩王不满的文官群体从中煽风点火。
削减藩王势力之事,必然会提上日程。
而大明的藩王们,又怎么会轻易接受权力被剥夺的结果?
或许会有某个藩王直接起兵对抗朝廷,不论成功与否。
这必然会导致天下动荡不安!
所以我说,这件事的好坏要看时间节点。”
朱英这一番话,听得旁边的李善长不住点头,深感说得正合心意。
当年朱元璋分封众王时,不少大臣就曾直言此举不妥。
但最终仍被朱元璋以铁腕手段压了下去。
然而朱英的话尚未说完,他接着道:
“到了那时候,朱家人内部自相残杀,百姓亦将受其苦。
洪武帝曾经期望靠自家子嗣守护这大明江山,可结果却变成了这般模样。
你们会觉得,他不该可怜吗?”
……
随着朱英最后一问出口,原本已静默的现场氛围变得更加凝重。
徐达三人干脆装作完全无视眼前发生的一切,与己无关。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在议论当今皇帝、大明开国君主洪武朱元璋。
平时私下偶尔趁着酒兴抱怨两句也就罢了。
此刻朱元璋正坐在此处,谁敢顺着朱英回应,说老朱值得同情?
哼,若真如此,怕是会亲身体验什么才叫真正的不幸。
他们三人装聋作哑,朱元璋听后却是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说得精彩,真乃妙论哈哈哈!”
边笑间,甚至泪水从眼角滑落。
以往,他还自认为朱家人断然不会重演那令人诟病的晋八王之乱。
也曾坚定地以为朱家人必定能保住朱家的这份基业。
但在听完朱英的分析之后,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
朱英今日所言,日后必定应验。
他亲身经历过前朝战乱,击溃无数豪强,驱逐鞑靼残余。
此时仍旧稳坐象征至高权力的龙椅之上。
由此,他深刻认识到追逐权力**的强烈程度。
尤其当目标变为争夺自己所居的龙座之时,那份野心简直无穷无尽。
“哈哈哈!哈哈哈!果然高见!老夫真是欣慰啊哈哈哈!”
朱元璋笑声不止。
反倒是把一旁的徐达三人吓得浑身直抖。
不知为何,朱英望着明明狂笑不已的朱元璋,心中竟浮现出一抹悲伤之感。
他又怎会清楚,此时的朱元璋满心皆是悲哀。
想到因自己的决定,将来会让子孙陷入内斗,骨肉相残。
朱元璋又怎能不黯然神伤?
谈话至此,也算是结束。
朱元璋本打算待晚饭过后再告辞,如今早已没了心情。
稍作停留平复一下情绪,便带着李善长等人准备离开。
“连晚餐也不享用完再走吗?”
朱英尝试挽留。
“不必了,我还有些事要处理,改日再说吧。”
语毕,朱元璋径直走向院门。
徐达三人瞧见赶忙起身,朝朱英略一点头后随之而去。
朱英也不再多说什么,送至门外。
“行啦行啦,就送到这儿好了,咱们日后有的是来往机会,快回吧。”
朱元璋挥了挥手。
“呵呵,好吧,诸位慢走。”
朱英微笑说道。
朱元璋又回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便领着徐达三人扬长而去。
目送他们四人离去,朱英伫立片刻后重返院落。
再度坐在石凳上,脑海里不断浮现刚才的情景。
他低声自语道:
“这朱头究竟是何许人物?”
......
转过街角,当小院完全隐没于视野中时,
朱元璋止住脚步,凝视身旁的徐达三人,语气低沉:
“今日之事,绝不可外泄,明白吗?”
徐达等人闻言猛地一惊。
“是,殿下!”
“是,殿下!”
“是,陛下!”
望着三人态度极为恭谨、近乎带些畏惧的神情,朱元璋稍作点头,
随后淡然言道:
“回去吧,咱也该动身了。”
语罢转身缓行。
“恭送殿下!”
“恭送殿下!”
“恭送陛下!”
徐达三人躬身作别,目送其远去。
直至身影彻底消失,三人才仿佛卸下重负,挺直身躯。
对望一眼,无需言语,心领神会。
“喂,徐黑子,今晚非喝不可,要大醉一场才行。”
汤和笑着搭住徐达肩膀。
“你还是闭嘴为妙!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还能饮酒?还要狂醉?你是嫌命长了吧,别拉我下水。”
徐达暗骂,并提防四周人群。
“嘶……没错,是我的嘴欠!”
汤和拍拍自己的脸,
亦开始提防周围目光。
李善长在一旁看此情景,不无嘲讽地摇首笑之。
他自然懂得两人在忌惮什么。
他们在担忧周围有锦衣卫密探。
毕竟马皇后去世,举国孝服月期间,
如被密探举报饮酒,传至朱元璋耳内,
依他对马皇后的深情,必然让涉事之人浸死酒缸。
“真是乏味而有趣的时光啊哈哈哈……”
感慨一番,李善长旋即离去,
徒留愤恨盯其背影的徐达与汤和,在那里咬牙暗嗔:“嘿,李酸秀才!”
......
斜阳渐坠,晚霞染红半边天幕,
朱元璋回到宫殿。
若平时,他会径直前往武英殿处理朝政,
然而此刻,他的方向是奉天殿。
因为殿内停放着挚爱妻子的遗体。
临近奉天殿大门,旁边的太监正欲高呼“陛下到”
被朱元璋一瞥震慑,顿时缄默无声。
朱元璋不愿自己的爱妻,即便在死后仍被扰嚷不安。
踏入门槛,步入奉天殿,
朱标正在棺木前跪拜尽孝,听见声响抬头看来。
没有繁文缛节的叩拜礼数,只是寻常拱手。
“父皇。”
“嗯。”
朱元璋略作回应。
踱步至朱标身旁,俯瞰这个因数日长时间跪祭脸色愈加苍白的儿子。
疼惜之意涌起,遂轻声嘱咐:
“朕知你性情孝顺,对你母亲眷恋情深,
可也要顾念自身身体,有些虚礼她也不曾介意的。”
你是储君之尊,肩负一国之重责,健康的要紧之处你可晓得?”
“是,儿臣已知。”
虽说口上这般回应,可朱元璋一眼便瞧出,这个儿子心里根本没往里去想。
朱标此人素来如此,只要是认定了的事,便是十头牛也难以将其拖回。
眼下朱允炆与朱允熥年纪尚幼,尚可告退休息。
然而朱标却不行,断然不可。
对此情景,朱元璋不再言语,若放在平常时日,也许会加以训诫几句。
今日的他却没有这番心情。
此刻他只想和自己的妹妹好好倾诉几句心里话。
挥手示意,“好了,你也退下吧。”
随即迈向那精致的金丝楠木棺椁而去。
不料朱标却不遵命而退,凝视着父亲朝着母亲棺椁的方向而去,心中满是话语却又不好出口。
“父皇!”
“嗯?”
“这两日您去了何处?儿臣实在难以理解啊!”
闻此,朱元璋止住了脚步,缓缓回头,一脸平静地俯瞰跪在地上的朱标。
“怎么?朕的去向还要提前给太子您打声招呼不成?”
话音一落,朱标只觉得有如千斤巨石压身般,早已苍白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冷汗直往下冒。
此乃大明开国之主、洪武大帝朱元璋的凛冽威仪。
开创一统天下的伟人,古往今来的诸多君王之中,朱元璋的气场威压绝对位列前茅。
朱标身子不住颤抖,心中对这位父皇满是畏惧之情。
不只是他,整个大明天下乃至北元遗脉,谁敢不对朱元璋心生惧意?
尽管如此,朱标仍旧咬紧牙关,抬眼硬是对上朱元璋的目光:
“儿臣绝无他意,只是母亲病逝之时,您整日不见踪影。
儿臣为母亲鸣不平,更因此痛心疾首。”
朱标的言外之意已经十分明显,就差指着朱元璋鼻子质问:堂堂渣男,母亲尸骨未寒就出去寻欢作乐?
本以为这一顿话说出来,朱元璋必然勃然大怒。
哪知道对方丝毫没有生气的模样。
只见他先是久久无言地盯着朱标,随后发出一阵轻笑声。
“呵呵,这才是父子之间该有的坦诚相对啊。
有什么话都当面说出来才好。
咱家朱氏的后嗣自当存有一份男儿血性。
今日你能如此质问朕,倒是令朕十分高兴。”
朱标听得云里雾里:这是什么状况?不生气倒也罢了,为何还会显得一脸欣慰?
带着难以置信的语气问道:“父皇当真一点都不动气吗?”
“哼!”
下一刻,朱元璋却陡然收敛笑容,“朕为何不该生气?”
此言一出,朱标愈发困惑不解。
朱元璋见状立刻明白儿子在想些什么,于是叹息道:
“你能为了你母亲当场质问朕,朕不但不气,反而颇感欣慰。
欣慰于你母亲没有看错你这嫡长子;欣慰于你今日终于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而非一味维持所谓儒雅做派。
朕生气之处在于,在你的心里朕竟成为了那种正妻新丧便急于寻找新欢的不堪之人。”
朱元璋语气中带着几分恼意:“你这是瞧不起为父和你母亲之间的深情。”
“这……儿臣……”
听到父亲这话,朱标一时语塞,脑海中混乱不已,随即心头涌起一股浓浓的愧疚感。
“罢了,朕并没有真的怪你的意思。
这段日子朕刻意避而不见,确实容易让你产生怀疑,这也是情理之中。”
朱元璋轻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好了,退下吧,朕要和你母亲说会儿话。”
说完,他随意地挥了挥手,眼神间透着几许落寞。
朱标还想多言几句,却发现朱元璋并未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是缓缓转身,凝视着那口盛放王后遗体的棺椁。
见状,朱标只得低头行礼:“儿臣告退。”
之后从蒲团上起身,脚步蹒跚地离开了奉天殿。
待其身影消失后,朱元璋回过头看了看儿子远去的背影,嘴角泛起一抹浅淡欣慰的笑容。
继而将目光投向躺在棺椁中的发妻,喃喃道:
“妹子呀,咱的孩子长大了,连为你抱不平的道理也懂得了,哈哈哈……过去啊,朕总担心他一天到晚钻研那些什么儒家仁义、规矩礼教之类的空谈之物。
若他是普通人、普通官僚倒还好说,偏偏他是朕的太子,未来的大明皇帝!当这皇位,就得把权力牢牢握在手里。
有人胆敢挑战,就得毫不留情斩于马下。
哪有什么仁义可讲?哪里顾得上虚伪礼仪规矩?”
“这些,统统是那些士大夫设下的套子,妄图让朕沦为傀儡,仿效宋朝天子垂拱而治,与他们分享江山。
休想!做梦!想让朕老朱被架空?呵呵,恐怕还得等下辈子吧!”
朱元璋越说越发豪迈得意,想到自己的强硬统治使得文武百官莫不敢言,无不战战兢兢。
但随之这份骄傲逐渐淡化,取代它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孤寂与怅惘。
接着他又低声道:“今天朕还去了趟秦淮码头探望英哥儿呢,那孩子真是懂事,特制两艘纸船寄托哀思。
一只是祭奠大明孝慈高皇后,一只是怀念他的马奶奶——只不过他自己现在还不晓得,这位疼爱他的马奶奶正是大明皇后陛下罢了。”
“今天朕带上了徐达和汤和去跟他见面,并引荐李善长作他师傅。
到底是他老朱家的嫡长孙,日后得替他奠定好基础啊。
原本心情还挺好的,还特意问了问他怎么看待朕,他倒回答说朕是个可怜人。
‘可怜的人’……哈哈,真是个有趣的说法!”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哑然失笑起来,笑声中竟夹杂着些许复杂情感。
“可悲?也许的确如此罢……”
**次日清晨,阳光洒满大地。
**
位于秦淮河畔的集市已经喧闹非凡,摊贩们吆喝声此起彼伏:
“快来买新鲜出炉的脆甜葫芦呦!”
“看呐看呐,刚刚烤好的肉包子,仅需五文钱一只咧!”
“这位小兄弟您瞅瞅嘛,这颗刚摘下的白菜比驴屁股都大一圈,回家炖汤绝对香甜,买一份试试呗?”
一位大娘热情洋溢地推销手中的蔬果,对着路过的朱英喊话。
朱英只是微微一笑予以谢绝,便迈步走向前方的一座酒楼。
酒楼此时尚未营业,正门紧闭,门前横匾还用红布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