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笛横在胸前的刹那,苏寒指尖传来细微的震颤。离火秘境的灵纹在笛身上明灭不定,将她眼前的红果映得忽明忽暗。糖糖的指尖距离那缀着金斑的果皮不过寸许,幼嫩的指腹几乎要陷进柔软的果肉里,甜腻的果香混着妖气扑面而来,像极了十年前那个雨夜,苏寒山庄后厨飘出的桂花糖蒸酥酪味道——那时她刚诞下糖糖三日,正倚在床头等丈夫苏寒澈送补品,等来的却是浸着雨水的休书。
“阿青!护好糖糖!”苏寒一声低喝尚未落地,雾中骤然窜起的墨色藤蔓已缠向小包子的脚踝。七名护糖队成员中唯一的女修阿青反应极快,柳叶刀划破掌心以血祭刃,却在刀光乍现的瞬间发出短促的惊呼:“我的刀……在流血?”
众人骇然望去,只见各自兵器表面都浮起一层水银般的光膜,刀刃中倒映的场景比妖藤更令人心惊——苏寒的玉笛映出她跪在血色泥泞里,怀中的糖糖浑身冰凉,小脸上还凝着未干的泪痕;阿青的柳叶刀里,她正对着一纸休书发抖,指尖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痛;最年轻的修士小虎则看见自己跪在爹娘坟前,墓碑上刻着“护唐不力,满门皆亡”八个大字。
“是婪心雾。”苏寒喉间发紧,十年前在魔域边界见过的古籍残页突然浮现脑海,“专以人心执念为饵,化虚为实……”话未说完,她忽然看见糖糖的背影在雾中变得模糊。本该躲在阿青身后的小包子此刻正独自走向迷雾深处,藕节似的手臂自然下垂,粉色绣鞋踩过落叶时竟未发出半点声响,像被无形的线牵着的傀儡。
苏寒胸口猛地抽痛。某一世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她抱着襁褓中的糖糖跪在苏寒山庄朱漆门前,怀中婴儿的啼哭声被雷声掩盖,门内传来丈夫苏寒澈冰冷的怒吼:“苏寒,你当真以为我查不出这孩子的来历?魔域的魔修印记都刻在他脚心,你还要瞒我到何时?”铜环扣门声混着雨声,她低头看见襁褓边缘露出的小小脚丫,嫩红的脚心上,那点朱砂般的印记正随着雷声明灭——那是她用自己的心头血为孩子种下的护心咒,却不想反成了被休弃的铁证。
“糖糖!”苏寒猛然惊醒,发现指甲已深深掐进掌心,温热的血珠滴在玉笛上,将笛身的离火纹染得更红。清越的笛音撕裂雾霭,却见糖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子,唇角还沾着红果的汁液,雪白衣襟上晕开的暗红像极了绽开的血莲:“娘亲,爹爹在雾里等我们呢。”
那声音甜糯依旧,却带着不属于孩童的沙哑,像有人隔着水潭说话。苏寒眼睁睁看着儿子一步步走近,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深处,竟倒映着苏寒山庄的断壁残垣——本该只有两岁的糖糖,记忆里怎会有三年前那场血案的场景?
“阿青!用清心铃!”苏寒急退半步,玉笛划出圆弧结出防御结界。阿青慌忙摸向腰间,却在触到铃铛的瞬间怔住:铜铃表面映出的,竟是她未婚夫婿牵着陌生女子的手,在婚书上按下指印的画面。“不……不是这样……”女修喃喃自语,柳叶刀当啷落地,掌心的血珠滴在草地上,竟开出黑色的曼陀罗。
迷雾突然变得粘稠。苏寒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那是妄念果开始生效的征兆。糖糖已走到结界边缘,指尖轻轻触碰透明光壁,护心咒在他额间泛出微光,却像烛火遇到狂风般明灭不定:“娘亲,你看,爹爹给糖糖摘了糖葫芦。”小包子举起手,掌心躺着串用红果串成的糖葫芦,果尖还凝着晶莹的糖霜,正是苏寒澈当年哄她开心时的手艺。
苏寒的呼吸骤然停滞。那个总在她练剑后递上糖葫芦的男子,那个会在深夜替她掖被角的夫君,那个说“苏寒,我会护你一世”的人,此刻正透过糖糖的眼睛看着她,唇角勾起的弧度与记忆中分毫不差。“阿澈……”她下意识伸手,指尖即将触到孩子掌心时,突然听见心底传来墨渊的声音——那个葬身魔域的少年,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苏寒,别信他的眼睛。”
如被兜头浇下冰水,苏寒猛然清醒。十年前苏寒澈将她母子逐出山庄时,眼中只有刺骨的寒意,何曾有过这般温柔?她定了定神,玉笛再次轻颤,这次吹出的是《离魂引》的片段。笛音化作银针射向糖糖眉心,却在即将触及时,小包子突然踉跄着摔倒,怀中的红果滚落在地,裂开的果肉里竟嵌着半片冰晶——那是墨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三年前血案中早已遗失。
“娘亲骗人……”糖糖的声音带着哭腔,琉璃眸中倒映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竟是苏寒举着染血的剑站在苏寒山庄废墟上,三百七十六具尸体在她脚边堆记,每具尸体的胸口都刻着噬心莲的图案——那是魔域皇族的印记,也是她当年为启动血祭大阵留下的标记。
苏寒感觉一阵眩晕。这个连糖糖都不知道的秘密,此刻正被婪心雾**裸地剖开。她看着儿子眼中渐渐泛起的敌意,突然想起墨渊曾说过的话:“妄念果最可怕之处,不是让你看见恐惧,而是让你相信谎言。”
“糖糖,看着娘亲。”苏寒强行压下喉间的腥甜,咬破舌尖将血滴在糖糖眉心,“你记不记得,去年冬日我们在镜湖冰钓?你说要钓条最大的鱼给娘亲补身子,结果自己摔进冰窟窿,是你用掌心的雷光把湖水烧开,最后抱着浑身湿透的鲤鱼傻笑……”
糖糖的睫毛轻轻颤动,眼中的血色渐渐褪去几分。苏寒趁热打铁,继续说着:“还有你四岁那年,偷喝了酿给离火仙君的桃花醉,抱着院子里的老槐树喊‘爹爹快来抱糖糖’,最后吐了我一身花瓣,还指着月亮说那是……”
小包子的唇角微微扬起,无意识地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是苏寒用自己的半片灵骨刻的平安符,从他出生起便从未离身。就在这时,迷雾中突然传来魔尊的低笑:“苏寒仙子,你以为用回忆就能对抗妄念果?当年你血祭苏寒山庄时,可曾想过那些冤魂的执念?”
话音未落,苏寒脚下的土地突然裂开,无数苍白的手臂破土而出,指甲上还沾着苏寒山庄的青砖碎屑。阿青和其他护糖队成员不知何时已围拢过来,每个人眼中都泛着死寂的灰,像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糖糖看着那些手臂,突然惊恐地尖叫:“娘亲!他们说你是凶手!”
苏寒再也顾不上维持结界,扑过去将糖糖护在怀里。孩子滚烫的额头贴在她颈间,急促的呼吸扫过锁骨,像只受惊的小兽。她抬头望向迷雾深处,只见青铜牌坊上的“婪心”二字正在滴血,每一滴血珠落地,便化作苏寒山庄众人的虚影,指着她母子冷笑。
“糖糖,不管看到什么,都要记住——”苏寒哽咽着,将糖糖的小手按在自己心口,“娘亲的心跳在这里,永远不会骗你。你是娘亲用半条命换来的宝贝,是爹爹用魔核护住的小太阳,我们说好要一起找到爹爹,一起去看魔域的极光,还记得吗?”
糖糖的手指骤然收紧,在苏寒胸前扯出一道血痕。但这次,他眼中的混沌终于褪去些许,琉璃瞳仁里重新映出娘亲焦急的面容:“娘亲……痛……”
苏寒再也忍不住泪水。她知道,此刻与她对视的,不知是被妄念果控制的儿子,还是自己心底的愧疚与恐惧。十年前她以为血祭大阵能护糖糖平安,却不想给孩子种下了更危险的因——当婪心雾掀起记忆的尘埃,那些被她埋在心底的执念,终将化作最锋利的刀,剜向她最珍视的人。
“阿青!”苏寒突然大喊,“用你的血滴在清心铃上,想想你加入护糖队时发的誓!”阿青浑身一震,低头看见自己掌心的血珠正幻化成婚书,猛然咬唇将血甩在铃铛上:“我阿青立誓,今生必护小主子周全,若违此誓,魂飞魄散!”
清脆的铃音撕破雾霭,阿青眼中的灰雾散去,她立刻捡起柳叶刀砍向逼近的苍白手臂:“苏姑娘,带小主子走!这里我顶着!”其他护糖队成员也在铃音中惊醒,各自咬破指尖以血抗魔,刀光剑影在雾中交织成网。
苏寒趁机抱起糖糖后退,却发现孩子不知何时又攥紧了一枚红果,果肉上的牙印清晰可见。她心中大骇,正要掰开糖糖的手,小包子突然抬头,唇角沾着的红果汁液在雾中泛着妖异的光:“娘亲,爹爹说,只要吃掉这个,就能回到苏寒山庄,再也不用被人骂野种了……”
那句话像重锤砸在苏寒心口。她终于明白,妄念果最可怕之处,不是幻化成恐惧,而是抓住人最隐秘的渴望——糖糖从未见过爹爹,却在潜意识里渴望着一个完整的家,渴望着被爹爹承认的温暖,这份渴望被婪心雾无限放大,成了侵蚀他心智的毒。
“糖糖,你听着——”苏寒紧紧盯着儿子的眼睛,任由泪水滑落,“我们的家不在苏寒山庄,而在你和娘亲的心里。当年爹爹离开,是因为他要去很远的地方给糖糖找礼物,等我们找到他,他一定会抱着你说‘我的糖糖是天下最可爱的小宝贝’……”
她不知道这些话能起多少作用,只知道必须用更温暖的执念,去对抗妄念果编织的谎言。糖糖的睫毛上挂着泪珠,掌心的红果突然“啪嗒”落地,果肉裂开的瞬间,苏寒看见果核上刻着半朵噬心莲——那是墨渊的印记,也是他留给糖糖的最后一道防线。
雾气压得更低了。远处传来阿青的痛呼,苏寒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她深吸口气,将糖糖护在身后,玉笛在掌心泛起红光:“离火仙君在上,恳请借神火一用!”笛身突然浮现出凤凰虚影,那是当年离火仙君因她救了仙君座下神鸟而赐的机缘,此刻终于在绝境中被唤醒。
神火初现的刹那,婪心雾发出刺耳的尖啸。糖糖在强光中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琉璃眸中已不见混沌,只有娘亲焦急的面容和染血的衣襟:“娘亲,糖糖刚才梦见好多人在吵架,还有爹爹的声音……”
苏寒心中一喜,却不敢松懈。神火只能暂时压制迷雾,她必须趁此时机带糖糖离开。刚要迈步,却听见迷雾深处传来魔尊的鼓掌:“好个母爱感天动地,可惜——”他的声音突然低沉,“妄念果一旦入口,便如种子生根,苏寒仙子难道不知,你儿子此刻尝到的甜,正是他心底最深处的执念?”
苏寒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她低头看着糖糖唇角未干的红果汁液,突然想起古籍中关于妄念果的记载:此果专食人心执念,初尝甜如蜜糖,再尝苦如悔恨,待第三口咽下,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而糖糖,此刻已咬破了果皮,尝到了第一口甜。
“娘亲,糖糖的手好疼。”糖糖突然举起手,苏寒看见他掌心不知何时浮现出黑色纹路,正是噬心莲的形状。那是墨渊的魔核与妄念果产生的共鸣,也是魔域皇族血脉觉醒的征兆。十年前她用血祭为孩子换的护心咒,此刻正被自己最害怕的魔息一点点侵蚀。
迷雾中,青铜牌坊突然发出轰鸣声。苏寒知道,魔尊的后手即将到来。她抱紧糖糖,玉笛横在胸前,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恶战,却听见怀中的小包子突然喃喃自语:“爹爹……墨渊哥哥……你们都在糖糖心里吗?”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苏寒心中最深处的恐惧。她终于意识到,比起魔尊的威胁,更可怕的是糖糖正在被迫面对自己的身世——那个连她都不敢触碰的真相,那个交织着仙与魔、爱与恨的血色过往,此刻正被妄念果一点点剥开展示,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用自己的执念,为孩子筑起最后一道防线。
“不管发生什么,娘亲都在。”苏寒低声说着,吻了吻糖糖汗湿的额头,“我们一起回家,回那个只有你和娘亲的家,好不好?”
小包子没有回答,只是将小脸更深地埋进娘亲怀里。苏寒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感觉到他掌心的纹路正在发烫,像有一团火在孩子体内燃烧,那是妄念果与魔核的第一次交锋,也是糖糖必须独自面对的,关于“**”的第一课。
雾,更浓了。而在迷雾深处,魔尊的身影渐渐清晰,他手中握着的,正是苏寒当年遗失的半片冰晶,上面还沾着新鲜的血迹——那是从糖糖掌心取下的,属于墨渊的,最后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