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毕业照这天。
相机带子缠住了书包拉链,桑灼华用力一扯,“啪”地一声,礼盒掉在了地上。
她慌忙捡起来,丝绒表面已经沾了一层薄灰。指尖拂过灰尘时,心脏在胸腔里重重跳了一下,像是提醒她此刻正在做一件多么大胆的事。
二班的窗帘没拉严,一束阳光斜斜地切进来,正好落在苏槿的课桌上。
抽屉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声响,吓得她差点松手。苏槿的抽屉异常整洁,竞赛资料按科目分类,笔袋旁放着那本她借过的《北平风物志》。当她把礼盒塞进最里层时,指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相机取景框里的世界突然模糊了。桑灼华感到喉间泛起一阵腥甜,像是咬破了口腔内壁的软肉。
凌妤绾的名字在她脑海中炸开——那个蓝盒子、那个刻字的项链、导购员暧昧的笑容——所有碎片拼成一幅她不愿看清的画面。
“灼华?”凌妤绾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脸色好白。”
她机械地扯动嘴角:“太阳太晒了。”手指死死攥住相机带,指节泛出青白色。操场上欢笑的声浪一阵阵扑来,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文科三班集合!”班主任的喊声刺破喧嚣。
桑灼华站到队列里时,发现自己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她盯着前排同学的后脑勺,视线却不断滑向操场边缘,苏槿正和旭尧说着什么,阳光给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
红发少年突然大笑,拍了拍苏槿的肩膀,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亮闪闪的东西。
“准备——”
摄影师的声音惊得她一颤。就在快门按下的瞬间,操场那头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旭尧标志性的红发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高举的手臂上缠着一条蓝色丝带——和凌妤绾今天扎头发的发带一模一样。
“三、二、一——”
咔嚓。
后来洗出来的毕业照上,桑灼华的表情凝固成一个完美的微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一刻心脏停跳的痛楚。
晨光透过考场窗帘时,桑灼华写下最后一个句点。笔尖在答题卡上轻轻一顿,留下个小小的墨点,像为这三年画下的休止符。
考场外蝉鸣震耳,警戒线外人头攒动。她看见凌妤绾的爷爷奶奶举着遮阳伞,唐跳跳的爸爸捧着保温杯,旭尧的妈妈挥舞着应援棒——红发少年考完第一场就得意洋洋宣布要考北平。
唯独她的座位前空空荡荡,只有梧桐树影在地上摇晃。
“考试结束——”
广播声响起的刹那,整个校园沸腾如煮开的锅。桑灼华慢慢收拾文具,把那支苏槿给的“幸运铅笔”小心收进笔袋。走廊上已经有人开始欢呼,试卷碎片如雪片般从窗口飘落。
走出考场时,热浪扑面而来。她眯起眼,看见苏槿正被记者围着采访,理科状元的头衔让他格外耀眼。
阳光穿过他指缝,星芒项链折射出的光斑恰好落在她脚边。
清晨六点零七分,桑灼华在黑暗中惊醒。右手还保持着握笔的姿势,左手下意识去摸床头那本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却只触到冰凉的手机屏幕。
班级群消息已经堆积到999 ,最新一张照片里,旭尧红着眼眶搂着苏槿的脖子,两人手里拿着半瓶可乐,背景里模糊的霓虹灯牌写着“青春不散场”。
她赤脚走到窗前。晨雾中的城市正在苏醒,楼下早点摊飘来豆浆的香气。
书桌上静静躺着那支“幸运铅笔”,笔杆上刻着的Sw三个字母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手机突然震动。凌妤绾发来段视频:昨夜散场时,喝醉的旭尧抱着路灯杆哭诉。
整条街都浸泡在六月的热浪里,霓虹灯牌在暮色中次第亮起。
桑灼华推开餐馆玻璃门时,声浪混着冷气扑面而来,二十几张拼起来的长桌上,三班的同学们正在用筷子敲击啤酒瓶,即兴演奏着荒腔走板的班歌。
“花花!这边!”凌妤绾从人堆里探出头。她身旁的旭尧正用吸管偷喝她没喝过的可乐,红发上别着可爱的荧光发卡。
桑灼华挤过去时,唐跳跳突然举起手机:“快看群!苏槿他们班在隔壁街聚餐!”视频里理科班的男生们正把可乐摇成喷泉。
“咳咳!”杜小满不知何时站在了椅子上,酒杯里的橙汁晃出细小的涟漪,“我宣布——”
整个包厢突然安静。四十多个脑袋齐刷刷转向班主任,连后厨传出的炒菜声都清晰可闻。
“你们是我带过最吵的一届。”杜小满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微微发红,“也是最棒的。”
玻璃杯碰撞的声音像一阵骤雨。桑灼华抿着杯中的气泡水,看见陆诗华老师正偷偷抹眼角,他们高一的班主任,此刻正把三班的合照塞进公文包最里层。
“记得吗?高二那次月考……”林小莺突然跳到椅子上,“灼华作文拿了满分,结果被隔壁班举报抄袭!”
哄笑声中,旭尧拍桌补充:“然后苏槿拿着她初中发表的文章去教务处!”红发少年挤眉弄眼,“某些人啊,连人家初一写的《星空下的约定》都收藏着……”
桑灼华的耳尖瞬间烧起来。她低头搅动杯中的柠檬片,却听见凌妤绾轻声说:“其实那天,苏槿还……”
话音未落,包厢门突然被推开。穿白衬衫的少年站在光影交界处,袖口卷到手肘,露出线条分明的小臂。
整个三班爆发出意味深长的“哦——”声,而苏槿只是举起手中的纸条:
走错包厢了,但可以借个酱油吗?
哄笑声几乎掀翻屋顶。桑灼华看着那张熟悉的便利贴——和她抽屉里收藏的那沓同款,连折痕都一模一样。
当午夜钟声响起时,喝醉的旭尧正抱着空调挂机唱校歌。凌妤绾试图拽走他,发间的檀健次应援发卡歪到一边。
今天要学校拿拍好的毕业照。
教学楼走廊的光线将凌妤绾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转身时,裙摆扫过周叙白微微发颤的手指,那双手曾在高一的篮球赛上为她挡过飞来的球,如今却连挽留的勇气都没有。
“凌妤绾。”他又喊了一声,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少女回头的瞬间,周叙白看见她发间别着的月光石发卡,和颈间那条项链同款,是旭尧攒了三个月竞赛奖金买的。
阳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粉。
“其实我……”周叙白喉结滚动,校服口袋里的信封被捏出褶皱。那是三年来他写的第七封未送出的信,墨迹早就被汗水晕开,“……没事了。”
凌妤绾歪着头看他,耳垂上的小痣随着这个动作若隐若现。
“那……毕业快乐。”他最终只是举起手中的毕业照。照片角落里,他和凌妤绾隔着两排同学,却因为镜头畸变显得近在咫尺。
“你也是。”凌妤绾笑起来,转身时马尾辫扫过周叙白的手背,带着淡淡的白桃香,和他珍藏的那片高一开学时捡到的橡皮屑,是同款味道。
有些话像春雪,落地无声,转眼成空——再想拾起时,只剩一抹湿痕。
五楼楼梯口,唐跳跳正用毕业照扇风。她今天特意换了新裙子,耳垂上戴着对小巧的珍珠耳钉,上周贺铮送的“毕业礼物”,包装盒里还藏着张纸条:珍珠的寓意是珍重。
“所以晚上到底去哪?”桑灼华戳了戳唐跳跳发烫的脸颊。
“贺铮说……”唐跳跳的声音突然变小,“……反正他定好了”
“哦——”凌妤绾和桑灼华同时拖长音调。她们对视一眼,默契地摸出手机。
班级群里,旭尧刚发了条定位:今晚八点,银锭桥边,见证历史性时刻!!!配图是贺铮对着镜子练习表情的偷拍照。
桑灼华突然拉住凌妤绾的手:“绾绾,你看。”她指向楼下,周叙白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什么东西,目光始终追随着她们的方向。
“他刚才……”凌妤绾眨了眨眼,“算了,走吧。”
三个女孩的笑声像一串风铃,荡过空荡荡的教学楼。阳光透过玉兰树的缝隙,在台阶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什刹海的晚风裹挟着荷香,银锭桥边的灯笼将水面染成琥珀色。
桑灼华数着石板路上的裂纹,第七道缝隙里卡着颗小小的玻璃珠,像极了那年夏研学,苏槿在篝火晚会上变魔术用的道具。
“他们来了!”林小莺突然拽她袖子。桥那头,贺铮的白衬衫被晚风吹得鼓起,手里捧着个发光的玻璃罐,里面装满了折成星星的糖纸——全是这三年唐跳跳随手塞给他的水果糖包装。
所有人的手机同时亮起。旭尧在群里发了条消息:见证人请退至安全距离!!!配图是张手绘示意图,标注着“最佳观赏位”的红心正落在湖心亭。
凌妤绾轻笑出声,刚迈出半步,桥中央突然爆发出惊呼。
贺铮单膝跪在满天星斗下,玻璃罐里的糖星星倾泻而出,在石板路上铺成闪亮的银河。
“唐跳跳。”平常大大咧咧的男孩子的声音罕见地发抖,“这些是你给我的甜,现在我想……”
余下的话语被欢呼声淹没。
玻璃杯底碰撞桌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桑灼华起身时,颈间的月光石吊坠狠狠晃了一下,在锁骨上留下一道冰凉的触感。
包厢里此起彼伏的起哄声突然变得很远,耳边只剩下林小莺那句“苏听晚要表白”在反复回荡。
桑灼华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月光石吊坠突然变得千斤重,勒得她几乎窒息。
角落里那对身影在视线里扭曲变形,凌妤绾的发丝缠在苏槿的纽扣上,他低头时,动作幅度轻柔。
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喉间的酒精突然翻涌上来,烧得眼眶发烫。
露台的门突然被撞开。旭尧踉跄着冲进来,红发上别着的荧光发卡已经歪到耳后。
他手里还攥着半瓶可乐,却在看到角落的瞬间僵在原地。可乐瓶“砰”地砸在地上,泡沫溅到桑灼华的小腿上,冰凉刺骨。
“绾绾?”旭尧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凌妤绾猛地回头,收拾好情绪,见一步走出来。
桑灼华突然想起那天在Vq店里,导购员说的话:“刻了字的女款项链,说是要送姓凌的姑娘……”
露台的月光突然变得很冷。凌妤绾的手还攥着苏槿的衣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苏槿的领口被她扯开一道口子,露出锁骨下方一道陈年疤痕——那是父亲打他留下的。
“联姻?”凌妤绾的声音在发抖,“你疯了吗?为什么要和我父亲提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是不乐意就算了。”
苏槿的声音比夜风还冷。他慢条斯理地扣着衬衫纽扣,修长的手指在碰到第二颗缺失的扣子时微不可察地顿了顿,那颗扣子去年夏天被桑灼华拽走,至今还藏在她日记本的夹层里。
“你……”凌妤绾的拳头砸在铁艺栏杆上,震得栏杆上凝结的露水簌簌落下,“知不知道联姻意味着什么?况且,我的人生,我说了算!”
……
月光在凌妤绾的梳妆台上碎成惨白的斑点。她盯着手机屏幕里桑灼华发来的消息:我没事,别担心。
短短五个字,连个表情符号都没有。指尖划过相册,停在去年研学的照片上,桑灼华和苏槿并肩站在篝火旁,他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反射着暖光,而她指尖还缠着那根扯下的线头。
“联姻?……我是你们的敛财工具吗?”她抓起香水瓶砸向墙壁,白桃香氛在房间里炸开,和那天苏槿身上的薄荷味混在一起,令人作呕。
瓶底刻着的小字“to绾绾”在月光下闪烁,是旭尧前年送的生日礼物,现在和玻璃渣一起躺在地毯上。
梳妆镜反射出床头柜上的相框。初中毕业旅行时,四个人的合照里,苏槿的左手还搭在桑灼华肩上,而她和旭尧在打闹,红发少年趁机往她头发里插了朵野花。
次日。
机场的玻璃幕墙将晨光折射成破碎的菱形。“这个,你拿着。”桑灼华递来的照片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粗暴地撕开又勉强拼合。
照片里两个穿初中校服的女孩头靠着头,如今却被一道裂痕生生隔开。凌妤绾认出这是初二那年,她们在校园樱花树下拍的合照。
她伸手去接时,听到她说“裂了就粘好,就像我们永远……”
桑灼华突然收回手,指甲在照片表面留下一道白痕。她的目光穿过凌妤绾肩膀,望向航站楼外灰蒙蒙的天际线,落下轻飘飘的一句“就这样吧,坏了……就是坏了”
广播里开始播放登机提示。凌妤绾看见桑灼华单薄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花花!”她终是喊出声,却看见对方已经转身。桑灼华拖着行李箱的背影在安检口顿了顿,终究没有回头。
照片飘落在地上。凌妤绾弯腰去捡,发现背面有行褪色的小字:和绾绾的第十三个夏天。
而现在,她们永远停在了第十八个夏天的开端。
旭尧约她回了学校操场。
蝉声最盛的那个午后,操场塑胶跑道被晒出刺鼻的橡胶味。
旭尧站在三分线外,手里转着那个已经漏气的篮球——去年校联赛决赛,他用这个球投进了绝杀。
“凌妤绾,我……”
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八度,几乎要被蝉鸣淹没。阳光穿过他耳钉的棱角,在凌妤绾裙摆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
她注意到他今天特意穿了那件黑色t恤,她曾经随口说过很适合他的颜色。
红发少年突然单膝蹲下,系鞋带的动作掩饰着颤抖的手指。他后颈晒伤的皮肤开始脱皮,那是上周顶着烈日帮她找丢失的手链时晒的。
“北平的宿舍照片我看了。”他盯着自己鞋尖,“四人间,窗户朝北,凌妤绾,我喜欢你……”
蝉鸣突然停止的瞬间,旭尧抬起头。他眼底的光比篮球场边的照明灯还亮,却在凌妤绾摇头的刹那骤然熄灭。
远处传来篮球落地的声响,一下,两下,像少年骤停的心跳。
“知道了。”他站起身,扯下手腕上已经泛白的蓝色发带。发带飘进操场边的喷水池时,他耳钉的反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凌妤绾回了教室,发现一个留给她纸盒。盒底压着张字条:还是决定去佛罗里达看极光了。字迹晕开的地方,有个被反复描画又涂掉的爱心。
她抱着纸盒走过空荡荡的走廊,窗外飘进一片梧桐叶。叶脉的纹路像极了旭尧总也梳不整齐的红发,在阳光下永远倔强地翘起一绺。
空教室的窗帘被夏末的风掀起,凌妤绾独自坐在窗边。
课桌抽屉里还留着半包薄荷糖,苏槿上周临走时塞给她的“赔罪”
她剥开一颗含在嘴里,凉意从舌尖蔓延到眼眶。窗外操场上的篮球架孤零零立着,篮板玻璃映出支离破碎的晚霞。
那里本该有个红发少年在练习投篮,汗水顺着发梢甩出亮晶晶的弧线。
手机屏幕亮起,班级群跳出最后一条消息。唐跳跳发了张四人合照——桑灼华颈间的月光石项链,旭尧标志性的耳钉,苏槿若隐若现的笑容。照片角落,凌妤绾自己的笑容模糊在逆光里,像被水浸过的油画。
“啪嗒”。
薄荷糖从指间滑落,滚到课桌下方。走廊传来脚步声,凌妤绾下意识抬头。
光影交错间,她仿佛看见桑灼华抱着作文集走过,旭尧拍着篮球追上苏槿,唐跳跳笑着跑来拉她的手。
“同学?”教务处老师探头进来,“要锁楼了。”
夕阳最后一缕光线穿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锁门声在身后响起时,凌妤绾摸到口袋里三样东西:桑灼华给的合照,旭尧没送出的北体校园地图,苏槿留下的糖。
现在教室后墙的光荣榜上,四个人的照片还在。桑灼华的文科状元照,旭尧的篮球赛mVp,苏槿的奥数金牌,她的计算机竞赛奖状——阳光每天偏移一寸,慢慢晒褪了相纸的颜色。
凌妤绾转身时惊飞了窗台的麻雀。它们扑棱棱飞向不同方向,如同散落天涯的少年。而地上摇晃的光斑,终究没能拼回那个完整的圆。
而他们的故事,还未开始就已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