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黑石村染上了一层凄厉的暖色。
这片坐落在蛮荒山脉边缘的贫瘠村落,仿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风终年裹挟着砂石,呼啸着刮过低矮、粗糙的石屋,磨砺着村里人同样粗糙而坚韧的脸庞。黑色的巨岩散落在村子周围,像是大地的累累伤疤,村名或许便由此而来。
楚焰背着一捆枯柴,肩上搭着一只瘦小的山兔,沉默地走在村道上。他今年不过十五六岁,身形相比同龄人显得有些单薄,但那裸露在粗布短褂外的小臂却线条分明,蕴藏着与其年龄不符的力量和韧性。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黑发,顺着棱角尚显稚嫩、却已透出几分冷硬的脸颊滑落,但他仿佛毫无所觉,脚步沉稳,呼吸悠长。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前方。几个半大的孩子在空地上追逐打闹,扬起一片尘土,喧闹声远远传来。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结束了一天劳作的村民聚在一起,抽着旱烟,低声谈论着收成或是山里的野兽。没有人主动和楚焰打招呼,他似乎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无声的隔阂。
当他经过那群孩子时,一个稍大些的男孩,是村里猎头王五的儿子,名叫王虎,故意伸脚想要绊他一下。楚焰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波动,仿佛脑后长了眼睛,脚步只微微一错,便轻易避开,继续向前走去,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王虎扑了个空,脸上有些挂不住,啐了一口唾沫,低声骂道:“哑巴怪胎!”
其余几个孩子也跟着哄笑起来。
楚焰的身形顿了一下,但只有微不可察的一瞬,甚至没有回头。他不是哑巴,只是懒得说话,或者说,觉得和这些人说话没有任何意义。在这片生存即是全部意义的土地上,言语是最廉价的东西。
他默默回到村子边缘那间格外破旧、孤零零的小石屋。这里原是村里一位孤寡老人的住所,老人去世后,便成了楚焰的容身之所。他熟练地将山兔剥皮、清理内脏,架在简易的火堆上烤起来。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声响,肉香开始弥漫。
他就着微弱的火光,拿出白天采到的一些草药,仔细地捣碎、分类。其中一些可以换取少量的粮食,另一些,则涂抹在自己身上那些打猎或采药时留下的细小伤口上。他的动作专注而熟练,仿佛做过千百遍。
夜色渐深,黑石村彻底安静下来,只有远处山林隐约传来几声不知名野兽的嚎叫。火堆的光芒渐渐黯淡,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
楚焰躺在硬邦邦的草铺上,闭上了眼睛。
几乎是立刻,熟悉的黑暗便如潮水般涌来。
不是普通的黑夜,而是一种粘稠、冰冷、仿佛有生命、有意志的无尽黑暗。它压迫着,吞噬着,将他包裹其中,连一丝挣扎的缝隙都不留下。恐惧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然后,火焰出现了。
并非温暖的光明,而是一种奇异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火焰。有时是深邃的暗紫色,妖异而冰冷;有时是狂暴的赤黑色,仿佛要燃尽世间万物。火焰灼烧着他的灵魂,那是一种超越**痛苦极限的煎熬,仿佛整个“自我”都在这火焰中被熔炼、被撕裂,发出无声的惨嚎。
伴随着火焰的,还有那些模糊不清的嘶吼与低语。像是无数怨魂在咆哮,又像是某种古老的存在在他耳边低语着亵渎的秘闻。他听不清具体的内容,但那些声音充满了疯狂、诱惑、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威严。
每一次的噩梦,都是一次炼狱般的轮回。
“呼——!”
楚焰猛地睁开眼睛,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窗外,天色依旧漆黑,只有几颗疏星在遥远的天际闪烁。
又是一夜噩梦。
他坐起身,靠着冰冷的石墙,心脏还在狂跳。恐惧感尚未完全退去,但奇怪的是,在那恐惧深处,对于那灼烧灵魂的奇异火焰,他竟隐隐感觉到一丝……亲近?仿佛那火焰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是暂时失控了而已。这种矛盾的感觉让他更加心悸,也更加迷茫。
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摩挲着手腕内侧。那里,被破旧的衣袖遮掩的地方,有一个奇特的印记。那印记呈暗红色,形状复杂,像是一朵正在燃烧的花苞,又像是一只闭合的眼瞳,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气息。
这印记从他有记忆起就存在了。平时不痛不痒,但每次噩梦醒来,它似乎都会变得清晰一点点,有时甚至会微微发热。刚才在噩梦最深处,那灵魂被火焰灼烧的剧痛达到顶峰时,他仿佛感觉到,正是这个印记在体内发出某种共鸣,才让他从那无尽的沉沦中挣脱出来一丝意识,得以醒来。
指尖触碰到印记的瞬间,几缕模糊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冲天的火光,崩塌的建筑,绝望的呐喊,以及一个温柔却带着无尽悲伤的声音在呼唤着什么……
楚焰猛地缩回手,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些碎片般的记忆。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噩梦的折磨,也习惯了醒来后的心悸和困惑。他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为什么会出现在黑石村附近,被一位老猎人发现并带回。关于过去的一切,都只剩下这无尽的噩梦和手腕上这个神秘的印记。
老猎人早已过世,村里人对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孤儿,态度从最初的怜悯,渐渐变成了漠然,甚至有些排斥。尤其是随着他越来越沉默寡言,以及身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冷静和偶尔流露出的狠劲,更是让同龄人觉得他“怪异”。
活下去。
这是楚焰脑海中最清晰的念头。无论过去是什么,无论未来会怎样,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这片贫瘠而危险的土地上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可以忍受饥饿、寒冷、孤独,可以无视嘲笑和排挤,可以像野兽一样去狩猎,去适应这残酷的法则。
夜还很长。
楚焰重新躺下,却再无睡意。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黑暗的屋顶,感受着手腕处印记残留的微弱灼热感,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对火焰既恐惧又亲近的矛盾情绪。
这火焰,究竟是什么?
这噩梦,何时才能结束?
他的身世,又隐藏着怎样的秘密?
没有人能给他答案。在这黑石村,在这蛮荒的山脉中,他只是一个挣扎求生的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