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工将噎鸣的头颅挂在身上,带着剩余还算完好的武士,前往战场中心。
高阳氏的军队并没有撤离战场,而是集体被妖异的天象所吸引,愣在原地,
浑身是血的虐鬼站在战场中央,身旁是一具无头独臂的身体,他不懂星象,但也明白客星向来被视为不祥。
一阵叫喊怒骂声传来,高阳氏的武士正快速向前方聚集,
虐鬼听见响动,也将视线从天空转移到前方,
正是共工和伊祁乐一行。
“让他们过来!”虐鬼认出来人是共工氏的残兵败将,和那个无能的帝尧使者,
共工拦住其余人,独自上前对话虐鬼。
“啧,共工氏的能人死完了吗?怎么来了个老头。”虐鬼将口中鲜血啐出,一脚踢倒噎鸣半跪的无头尸体。
共工这次没有发疯,他比之前几年时光来的都要清醒,
“我来带走我孙子的尸体。”
共工直视虐鬼,不喜不悲的说道。
虐鬼嗤笑一声,一脚踩在噎鸣的身体上,缓缓摇头:
“原来是共工啊,我是晚辈,也是臣子,有些话本不该这样和你说,可凡事要讲道理,这战争是你们挑起来的。”
“上次出征的耗费你们还未赔付,竖亥也没赶回来,你们的赌约就要败了。”
“这次我们又死了三百多人,五头战象。”
“这么多东西,你打算什么时候赔给我高阳氏。”
共工前方的虐鬼趾高气昂,面目可憎,
先前战争中,共工氏两千人走回来的三百都不到,显然已经超出正常内战的范畴,
上古时代的内战,对垒中失败的一方会四散而逃,
就算是漫山遍野的几千头豕,这些人也得抓上半个月。
武器的粗糙和军队组织度,士气建设的落后,导致正面对垒作战杀人效率一直不高,
只要获胜方不进行追击歼灭,或是竖亥那般刻意制造歼灭战,
正面战场直接致死率至多不会超过五成,
当然回去后因伤势和感染死亡的另算。
毕竟不是血海深仇的异族,一般中原各邦国默认不会赶尽杀绝,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可共工氏如今死伤惨重,明显是虐鬼有意的追击和屠杀,
但在天下人看来,无论是道义还是规矩,虐鬼代表的高阳氏都无可指摘,
第一次出兵,有尧的首肯,和共工氏的赌约也举行过祭祀,有祖先鬼神见证,
共工氏有错在先,能获得机会,已经是占了便宜。
而这次战争,不但绕开尧,而且是噎鸣违抗共主决议,并囚禁伊祁乐在先。
无论高阳氏怀揣何种心思,未来是否打算侵吞土地,谋夺权柄,
但在一切没有迹象之前,虐鬼的行动在天下所有人看来都没有错,
反倒是共工,疯狂、昏庸、愚蠢、残暴,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预言,闹得天下四方人心惶惶,邦国万民不得安宁。
只是他们都忽略了一件事,
共工氏地处大河要道,他们的水利工程对下游的各个邦国都有极大影响,
在初代共工带领族人在此开荒后,他们一代又一代陪伴着暴躁的大河,
数百年的治理让他们对大河走向、天象气候的变化拥有无与伦比的敏感程度,
尽管共工氏大多水利工程随着水流的侵蚀消失在时间中,但他们也曾稍稍安抚大河,也曾让下游的数十邦国,数百聚落得到一息安稳。
更别提他们四处派遣治水之人,协助他国修建堤坝,开渠引流,让过去生活在温暖湿润气候中的人能更专注于农业发展。
前几年,共工氏大兴土木伊始,确实有过失误,但向来各自为政的邦国不曾意识到:
若是他们能够精诚协作,积极提供水文情况,支援粮食劳力,哪怕是给予慰问和理解,事情也不至于此。
帝尧作为炎黄联盟后最有权势威望的共主,囿于过去的团结总是建立在对抗异族的军事联盟的基础上,
也不由自主的忽略了共工氏的大部分贡献,将目光聚焦在边境防备之上。
共工近乎哀求的对这个辈分地位都低于自己的残暴将领说道:
“期限还有一月余,后生,你不要急。”
清醒的共工不想辩驳,他只要求尽量为邦国争取宽限,随后便是相信竖亥。
虐鬼也不急,只是看着战场上的尸体道:
“那就等期限到了再谈,先让他们在这里烂着。”
共工没有多争辩,而是将烂斧头握在手中,将斧刃对准自己的胸口,缓缓划下的同时说道:
“我,共工氏姜姓孔壬,以炎帝后裔,帝颛顼水正一脉,共工氏首领之名,向你保证:
待期限到达,若昆仑海没有消息,该赔付多少,我共工氏一应承担。”
虽共工的称号不及竖亥那般多,但任意一条便足以威慑中原诸邦,
手中锈钝的斧子不甚锋利,共工耗费不少力气才将胸口划开,伤口也因此显得极为可怖,
随后他指着鲜血横流的胸口道:“我的心就跳动在里面,若我食言,请取走我的心!”
虐鬼脸色极为难看,他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直接将噎鸣斩首虽能逞一时之快,但也造成许多麻烦,
可他就是这样,一上战场便红眼,发起疯来自己人都砍,否则也不会获得“河水之鬼”的称号,
当然人已经砍了,虐鬼也不后悔,只是被共工的气势所震慑,不得不稍微让步一些,
他悻悻地说:“把你孙子带走,其余人的尸体我们会收敛。”
但随后虐鬼又举起刀,刀背贴着共工胸口,威胁道:
“我会带着他们的尸体守在共工氏都邑之外。”
“等到期限来临,若是你们食言,我不但要取走你的心,还会任由他们的尸体被鸟兽啃食,死后不得安寝。”
共工听闻此言,怒不可遏,老迈的身躯爆发无穷力气,一斧震开虐鬼的刀,
随后他抱起噎鸣的尸体,扛在肩膀上,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虐鬼揉着被震的生疼的手腕,阴恻恻的骂道:“老不死还挺有力气。”
当夜,客星依旧在天空缓缓移动,眼看就要靠近白虎七宿,
共工氏一片惨惨戚戚,哭喊声不绝于耳。
噎鸣的绝命行动,虐鬼的残暴行径,终于让濒临分裂崩溃的共工氏凝聚在一起,
所有家族和附庸聚落的高层,齐聚大河畔,在噎鸣的葬礼上齐声高歌,
上万族人点燃树枝,将不周山映照在一片火光之中。
共工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让其不再流血,但巫觋祭司看过后,皆摇头认为其不再有愈合的希望,
共工已经不在乎这些,他将邦国权力一应交予句龙,令其暂代首领之职,待四岳归来后再行转交。
句龙流着眼泪应下,他自知本领平庸,否则也不会被邦国内的乱象搞的焦头烂额,
忽然崛起的噎鸣本来带给句龙一些希望,但他如朝菌般的陨落,让句龙看起来老了许多,
现在所有人心中,唯有四岳和竖亥的消息才能力挽狂澜。
句龙望向前方,噎鸣的身体被巫觋修补好,在悲伤的祭祀完成后,丢入平静的大河中,
满怀悲愤的族人也逐渐散去,
只剩共工坐在河岸边,陪着妖异的客星坐了一夜。
......
当共工再次醒来时,对岸已经飘扬起高阳氏的图腾,
战死的共工氏族人尸体被高高挂起,任由乌鸦啃食,高阳氏只是派人装模作样的驱赶,毫无成效。
大河宽阔湍急,往日渡江需待旱季,绕路至浅滩横渡,
如今降水稀少,到处都是浅滩,因此原本计划几年的迁都方案一年不到便完成,
可北岸还是有不少族人居住,如今他们正被高阳氏的武士们四处驱赶。
战象发出叫声,在骑手的指挥下,肆意毁坏北岸的房屋,哭喊声和倒塌声不绝于耳,
烟尘高高飘起,在无风的环境下笼罩在共工氏两岸上方。
共工艰难的站起身体,伤口正在快速侵蚀他衰老的生命力,他本想捡起烂斧头,却没能握住,令其掉落在地,
一只手拾起烂斧头,郑重的交入他手中,
共工回头,不知道是谁帮他捡起烂斧头,也许是离得最近的,也许是所有人齐心协力,
有足足两万人在他身后。
族中壮年男子齐聚,黑压压的聚满河岸,他们皆手持武器,眼中喷射着怒火看向对岸,
现在无比团结的共工氏,面对这样的侮辱,再也无法忍受,自发聚集的所有人,都愿意为了邦国战死,
由竖亥手中蝴蝶扇出的风,即将在黄河中游刮起风暴。
不顾共工和伊祁乐声嘶力竭的阻拦,上万人齐齐淌着水渡过大河,在对岸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虐鬼和颛顼怎么也没想到,本以为民心尽失,即将分裂的共工氏,竟然反抗的如此坚决迅速,
他们仅剩的一千多武士,刚刚经历昨日大战,此时根本无法抵挡上万人的怒火,
颛顼命令高阳氏武士放下武器,企图寻求对话,可愤怒的共工氏族人已经不吃这一套,
原本被噎鸣聚集,无处转移的矛盾,终于还是落到高阳氏这边,
他们只知道眼前人一再欺侮共工氏,咄咄逼人,毫不留情,
共工氏如今的处境的锅,也被理所当然的扣在颛顼头上。
进攻很快变成屠杀,颛顼和虐鬼当场被抓,敢于抵抗的高阳氏武士的残肢被投入大河,平缓的流水很快染得鲜红。
伊祁乐跪在岸边,用在炎夏时节依然让人感到冷峻的语气说道:
“完了,全都完了,我辜负了帝尧,辜负了华夏,辜负了所有人,我有罪。”
伊祁乐这辈子的眼泪都在前几天流干,此时他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
他取出将脑后束发解开,披头散发,
接着拉开长袍,袒胸露脐,将帝尧玉柱放在身边,
随后掏出青铜刀,缓缓刺入腹中,
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哀嚎,
伊祁乐就这样自裁在大河南岸。
战争结束的很快,渡江的共工氏族人不再理会逃窜的残兵,将五花大绑的颛顼和虐鬼带到不周山下,
伊祁乐的尸体无人理会。
虐鬼和颛顼的头发不知何时被何人裁去一半,以此来羞辱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荣耀,他们的祖先,
为首的几个男人将颛顼和虐鬼两父子按在地上,伴着众人的呼唤,大声喊道:
“杀了他们!”
共工知道自己已经拦不住他们,任谁都拦不住他们,
自己的族人压抑太久了。
曾经贤明一时,带领邦国繁荣数十年的首领,在老后却接连做出错误决策,
基于多年来的信任和威望,族人们尽管过的愈发困苦,却依然在心底给了共工一丝期待。
共工知道,自己如果无法阻止他们,只怕邦国就要大祸临头,
高阳氏首领父子在这里被斩首,
共工氏将会成为华夏公敌,邦国被取缔,土地被抢夺,甚至族人还要沦为奴隶。
“住手!”
共工耗尽气力大喊,却只能淹没在山呼海啸般的民意之中,
沸腾的人群阻拦住共工的视线,只有高高扬起的刀让他倍感恐惧,
共工眼看挤不进人群,只得另想办法。
“都是我的错,我要想办法弥补,我要想办法弥补。”
“我还有办法拯救他们,我能做到,我可是共工。”
一番头脑风暴后,共工好像想明白了,浑浊的眼神变得清澈,他扯下长袍,围在腰间,
深吸一口气,看向前方高耸的不周山,
“吔!”共工大踏步奔跑起来,淌过浩浩汤汤的大河,经过宽阔宏伟的堤坝,跨过苍苍茫茫的平原,穿过愤怒不已的族人,
一头撞在不周山上。